吉林向马臀抽了一鞭,加速奔跑在荒草漫漫的台地上。正值夏末,她一身轻便的男装,顾不上擦拭额角的汗水,只是尽情享受着一年中最后碧绿的时节。这样广阔的荒野、肥美的水草,却少有人烟,只有少量牲畜与蒙族牧民的地方,没有多少兄弟姐妹能享受得到吧。不仅如此,关外的城市们,大约还在为频发的水旱灾害焦虑着。
她并不是幸灾乐祸,只是法改变事实的一种自我安慰罢了。关里关外,一道深沟、几排垂柳,挡住了农人们北上垦荒的道路。上司一再强调,禁止汉人到关外来,要在这里保留满人骑马射猎的
习性,才稳得住大清的江山。因此,丰腴的黑土地至今地广人稀。
但每逢年成不好时,仍会有人不顾重重封锁,拖妻带子、从水陆两路闯进关东。即使路上死伤过半,也从未停止。侥幸活下来的人开垦了小片的土地,给封地的满蒙王公交纳赋税。王公贵族是愿意得利的,只是上边多次明令禁止,他们也不敢公然招人农垦。能被称为城市的存在,与一百多年前的没什么区别。
突然,马儿一声嘶鸣,扬起了前蹄——一个小身影出现在前方。吉林急忙勒马转向,但马受了惊吓,又要奔跑起来。“吁!马儿乖,听话!”跑出几十步,她才勉强将已有些疲倦的马停住,又回头缓步走向了那个小身影。
那是一个小男孩,小小的身躯在广阔的荒野中显得更为渺小。吉林翻身下马,走到那孩子面前,蹲下身柔声问道:“怎么样?没有伤到吧?别害怕,没事了。”
孩子摇了摇头,没有露出半点恐惧的神色。这是个很好看的孩子,大大的眼睛,瘦瘦的脸,左眼角下有颗泪痣;头发短而整齐,大概因为年纪小、并没剃成清规定的样式;穿着汉式的粗布衣裳,收拾得很干净。这大概是闯来那些人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走到了这里。
吉林又问道:“你爸爸呢?”“……不知道。”孩子一脸茫然地摇摇头。“那妈妈呢?”孩子又摇摇头。难道是个孤儿?那这孩子处境可很危险啊。“你家在哪里?”孩子伸出小手,指向了西边。吉林顺他指的方向看去,视野的尽头有一个小型的集镇。
如果说走失的话,对他来说也太远了。但家里反正没什么事,她决定好事做到底,至少把他送到有人能收留他的地方去:“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孩子的眼睛亮了起来:“谢谢叔叔!”“……我是姐姐啦。”就算穿的是男装,我的声音难道不够温柔吗……吉林有些泄气地想。
“那……谢谢姐姐……?”孩子小声说。“哎,小嘴儿真甜!你骑过马吗?”“没有……”“那怕不怕?”“不怕。”“那就好,上去坐稳了!”吉林一把抱起孩子,放在马背上——这时候,她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孩子兴奋地摸着马鬃,全不似有些人第一次骑马那样战战兢兢。吉林看着他,有些不敢确认——关外一个人住久了,使她的感觉迟钝了许多;但在人越来越多的时候,这孩子的出现也并非全无可能。为了确认,她向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用力扯了扯辔头:“我叫宽城子。”
猜中了。
这孩子,和自己一样,是新生的城市的化身。
吉林一阵兴奋。已经有几百年没有看到新的城市了,这个名叫宽城子的孩子,既然在这片土地上诞生,那就应该是自己的弟弟了。如此看来,与其送他回去,还不如先把他带到自己家里。但她还是随着骑上了马,向宽城子所指的方向奔去;就算多了解一下这孩子也好。
小集镇越来越近,突然马儿跃过了一道残垣,吉林立时心中一紧。那是,旧时的城墙……(注1)
回想一下的话,就是在这个方向。自己怎么会,一时忘记了?
小集镇就在前方那条自南向北流的小河畔。河的名字,吉林记得叫伊通河。她把宽城子抱下马背放在地上,跟他说了声“回家去吧”,便打量着四周。小商贩在吆喝着卖些小物件,农民拉着车进城来与顾客讨价还价,磨刀人扯了长声招徕着客人。对于新生的城镇,这里正处在正常的发展中。只是——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几世几代的荣光曾聚集在这里,从远古的肃慎到盛唐的渤海,从粗犷的黑水靺鞨到繁华的后金,都凝在那个男子的血液里。喜都,合龙,天罡,隆州,书山府,白龙府——是她已然逝去的兄长。
也是在这条河畔,他曾与自己多少次相伴而行。千年的风云变幻,王朝的往返兴覆,他们都早已看惯,无论由谁来统治,都只需坦然面对。接近无限的生命,使吉林从未尝过离开亲人的痛苦;既然没有必要,也从未想过有一日可能分离。
直到那一日,噩耗传来。
城破。城亡。
吉林已记不清,早已被攻占的自己怎样疯了般地冲出蒙古骑兵的围堵,在跑到几乎断气时终于到达河边,瞪着那座自己与他游览过多少次的街市、在奴隶的斧锤下叮叮当当土崩瓦解;千万居民戴着沉重的镣铐、从城中被赶出,押赴到遥远的地方。
她未能见到兄长的遗容。在她试图闯进残毁的城市时,骑兵赶来将她强行带走,她的挣扎毫无效果——也许只是因为,她也失去了为看到那真相的勇气。
等到吉林终于获得了行动的自由,台地已经荒草丛生。除了几处残损到看不真切的城墙,她的兄长什么都没有留下。
每个政权都会攻打城池,但只有他们,做到了这个地步。
五百多年过去了,吉林以为她的悲伤已经淡却。但眼前的这座集镇,又刺痛了她的心。她的眼前有些模糊。
“姐姐,你怎么了?”童音打断了她的回忆。宽城子正站在那里仰望着她,满脸关切。吉林急忙拭去泪水,问宽城子:“我没事,你不回家吗?”“……我没有家了。”宽城子垂下了眼帘,“和我住在一起的老爷爷,前几天病倒了,后来就不见了。他们都对我说,他再也不会回来。房子也被别人住了。我会不会,哪天也突然不见了?”
“不会的!”吉林的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她顾不得许多,蹲下身,紧紧搂住了瘦小的孩子:“你不会消失的……我绝对不会允许你消失!因为你是他的……也是我的……弟弟啊……”
这个孩子,是她兄长的重归吗?抑或是,只是掐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另一座全新的城市?但无论是哪个,都是她的亲人。吉林绝不想看到同样的悲剧再次发生。
她把自认为无家可归的宽城子带了回去,在路上向他解释了他以及自己的身份。稍微有些出乎意料,他很容易接受了这一事实。“爷爷说我不是普通的孩子,好几年都没怎么长高。他说我和他之前见过的南边一些哥哥姐姐很像。”宽城子睁大眼睛说,“而且这几天都没吃东西,也不觉得太饿……”“那是正常的,只要你家里的人能吃饱,你就没有问题。”吉林摸了摸他的头。
给宽城子安排了基本的生活用品,等他差不多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吉林打算教他识字。但她很快发现这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宽城子几乎能阅读他感兴趣的一切书籍,还能用以孩子来说不慢的速度抄写一些。据他讲,是很多南方来的叔叔爷爷们教他这些。按时间推断,是因为文字狱被流放来的文人们吗……唐时也有类似的情况,那些文人明明是作为犯人被发配到寒冷之地,却使她的兄长成为一代“文化名城”,不可谓不讽刺。
在吉林的教导下,宽城子很快学会了骑马、摔跤等技能,还学会了满文蒙文,并大略了解了王耀的历史与当今国家的局势。吉林发觉,他的精神成长速度很快,但外表上几乎没什么变化。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个发展缓慢的小集镇能诞生出他,大概已经是借助了她兄长灵气的奇迹了。
满洲地区的城市每年都会在奉天家中小聚,吉林除了带上家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已经成人的弟妹外,把宽城子也带在了身边。聚会上,识记家中的年长者对宽城子来说是个繁琐的过程,一旦得了吉林“去玩吧”的赦令,他便立刻跑开,与齐齐哈尔家的雅克萨他们玩去了。(注2)哥哥姐姐们就在旁边,一边看着他们,一边聊天。
“你不该带他来的。”确信宽城子已经跑远,奉天叹着气对吉林说道。“为什么?他哪里礼数不周冒犯到大哥了吗?”吉林一怔,她本是满心欢喜地带着弟弟出来见见世面,结果一下就受了这么个打击。
“不,他样样都不差,但这才是问题。”奉天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大清版图,“你家里,本来是不该有这么个孩子的。”“他是伊通河边的小集镇,是闯关东的人们建起来的——奉天大哥是知道的吧?那边的新民不也是这样吗?”
“不一样的。山海关的线早就破了,新民是上司承认并招来人建立,所以我才受命管理这孩子。但你那里,已经是柳条新边以内,是满洲人更严的防线。虽然其实也拦不住人,可是上边不知道。他们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了,这孩子……”奉天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这——”吉林并未想到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一时不知所措。如果被那些老古板知道有城市在这里坏了“龙脉”,那已经安顿下来的人们很可能被硬迁走;一旦如此,宽城子也就不可能存在了 “本来在那里自己生活也没什么,可你把他领出来了,大家都在看着呢……”奉天扫了眼四周,赫图阿拉正与呼伦贝尔聊着天,时不时向玩闹的孩子们看去,眼中颇有些怀疑之色;与奉天的目光一
对上,赶紧笑了笑,继续聊他们的天。
“不成的话,我去找北京!不能让他消失,他……是喜都哥哥的土地孕育出的啊……”吉林抑制住激动,不敢让那些满蒙的贵族听见,压低声音向奉天诉说着。“什么?是喜——”奉天也立刻压住了自己的音量,惊讶地向宽城子看去。
孩子们正开心地在大屋中跑来跑去,突然一阵哭声传来,幼小的海参崴跌倒在地上。哈尔滨立刻将他扶起,帮他揉着碰疼的膝盖。其他大一点的孩子们也连揉带哄,海参崴好不容易止住哭泣,但看到自己口袋里的糖果落了出来掉在地上,扁了扁嘴又要哭:“糖!糖!”
“崴子别哭,我的糖给你!”宽城子急忙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奉天刚送给他的糖果,也不管玩了半天的小手脏不脏,直接塞进了海参崴嘴里。小港口吸吮着甜甜的糖果,才终于破涕为笑,又和兄弟姐妹们玩了起来。远远看着的大人们见没什么事,也放心地继续自己的话题。
“这样的话,就得想办法保护那孩子了。”奉天凝重地对吉林说,“但不能是你,我去。不管是以我和北京的私交还是防止他们找别的借口,都是我成功的概率大一些。”“……我明白了。”吉林点了点头。她穿男装并不只是为了行动方便,而是只有以此方式,才勉强使那些重男轻女的老古板们承认了她的地位。如果再被冠以“不知进退的女人”罪名,就要连自己也搭进去了。
奉天带着吉林的信去往北京,吉林则留下来继续教导宽城子,并偷偷在伊通河东岸准备着一处居民点——一旦失败,她便想把流民转移过去,来让宽城子能够更久的生存。那个完全新建起来的地方,被她称作“新立城”。
嘉庆五年的夏天来得很迟,奉天终于携上司的御旨归来。虽然是兄妹,但既然有着圣旨传达者的身份,他们在此时便有等级上的差距。一句“吉林将军听旨”,吉林跪拜在地,十二分紧张地从那文绉绉的措辞中寻觅着弟弟将来的命运。
“……郭尔罗斯前旗乃蒙古王公世袭之封地,向不设州县。”首先袭来的就是绝望,不设州县意味着没有流民存在的空间——可是那些流民,有多少就是蒙古贵族们自己招垦寻来的?“然此地民人与日俱增,难于驱逐,必设官弹压,方不致损满洲风俗。而招垦于满蒙生计亦有裨益……”等等,这么说,有希望了?
“……故此,拟于伊通河流域设长春厅,由吉林将军管辖。就现在居民所种地亩,定界立碑,清查户口;此外不准另性开垦一垄,亦不许添居一人。令设官弹压,不令经征,并不准照吉林地丁收租。钦此!”
“臣吉林,接旨!”吉林的声音兴奋得颤抖起来,她双手接过黄绸的御旨,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才抬起头,看着温和微笑着的奉天:“奉天大哥——多谢了!”
“谢什么,那孩子也是我的兄弟啊。”奉天扶起了吉林,“这样一来,宽城子就算有了合法的身份了。开了这个头,他总有办法长大。”
宽城子被带到了新立城,穿着崭新的衣裳,在兄弟姐妹们的注视下,隆重地接受了他的新身份——长春厅。从此,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各种场合。本来是为严格管束流民而设立的机构,却被流民们看作了迁徙的默许,更加迅速地向这里聚集过来。
不久,吉林找了个借口,把厅政府迁到了“更为兴隆便利的”宽城子。这一回,他连装作别人都不用了。
这就是,在此后的岁月中经过风风雨雨的、年轻城市的起始。
——Prologue END——
注1:现在喜都剩下的城墙只在北边的宽城区……不过假设200多年前在东边也留了一些吧=3=……古代的城市和现代的城市并不完全在同一位置——但是私设定拟人的是城市所辖地区。例如长春所辖的农安、九台等地区是长春地区的县,所以统一划归到喜都的拟人里去。
注2:当时全国省份和现在的划分有较大区别,齐齐哈尔是黑龙江政府所在地,黑龙江与吉林两省包括大片后来被伊万夺走的领土。哈尔滨在吉林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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