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

 

  宣统三年的王耀家,一如之前的许多年一般混乱。但比起南方城市们又是集会又是断发,远在满洲的城市们暂且还顾不上求什么民主——即使他们不是皇族名义上的自留地,在事实上,也受着本田菊和伊万·布拉金斯基的控制了。
  因此,对于迟迟传来的、广州起义壮烈失败的消息,长春也只能叹息几声,就继续忙于调停宽城子火车站中、纠缠到中日俄三方的事件去了。满洲的铁路网以长春为中点,北部是伊万的宽轨,南部是本田的窄轨,东部是自家的标准轨。无论是旅客转车、不同语言的争端还是别的什么,都经常乱成一团。
  然而就像存心捉弄人似的,一场莫名的大火,将春旱的吉林城烧得火光冲天,足足两个昼夜。
  被瞒了很久的长春终于赶到了吉林城,赶上了帮忙泼灭最后一点火苗。他顾不上打扫满身的烟灰,直奔吉林的住所——还好是幸存的那一部分。一进门,就看到满身烧伤的吉林正努力想挣脱桦甸的阻拦:“让我出去!火已经灭了,没人去安抚伤亡怎么行!”“您都伤得这么重了,大夫说您得好好休息!”
  太好了……看来生命没有危险。长春赶上前去,也帮着桦甸拦住了仍在争辩“没人比我更了解这座城,我一定得去”的吉林:“姐姐,你先好好养伤吧,安抚伤亡的事,就由我来替你做吧!这座城,我也算比较了解的了。”
  吉林愣了一愣:“宽城子?你怎么来了,赶快回家去,这里还有烟气没散尽……唔……”话没说完,她就向后栽了下去。桦甸及时扶住她,连声埋怨:“看您,都这么虚弱了还要逞强!赶快回屋去,连长春都说要帮您了,您还放不下心吗?”
  “是啊姐,安抚灾民又不是什么困难活儿,就交给我吧!等你恢复了,重建的事还等着你去办呢!”长春也劝说到。吉林抚了抚胸口,叹气:“好吧……从前天晚上到现在,也确实有点撑不住了。那,宽城子,就拜托你了。”“嗯!”
  长春在永吉的指引下,带着户口的簿子、领着少量官兵(注1)和库存的粮食出发了。之前忙着灭火和担心吉林的长春终于注意到,即使火已经熄灭,一路上到处都是残毁的瓦砾、烧焦的梁椽,以及抱着亲人尸体痛哭的灾民。但除了记下他们的名字并拨给财粮,官兵们并不能带来更多安慰。
  本来只是想帮姐姐的忙,年轻的长春见到的是远超预想的触目惊心场景,对他来说这样的人间惨剧还太过严酷。因此,当后赶到的哈尔滨看望过吉林出来帮忙时,他便把活儿都塞给他,自己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哭了一场。
  他大概是带着红眼圈就回到了安抚的队伍中,好在哈尔滨只是看了他几眼,并没多问什么。就这样整整忙了一天,才算是大致了解了火灾后的详细情况,抚恤了大多数灾民。天色已晚,两人只得先回到吉林的府邸。

  “火灾中损毁的建筑有官署、商业区、民居、医院、学校、电报局等,总数达到了此前城内建筑的三分之二……”长春读不下去了,这篇报告写得冷静到麻木,他完全不想把它和眼前正卧床不起的姐姐联系在一起。“怎么了?有不认识的字吗?”但意识还很清醒的吉林却毫不在意似的,催他往下念。
  哈尔滨接过了报告,接着念道:“另图书馆、藏书楼的所有藏书全部焚毁,损失无法估算。火还没扑灭,报告就已经交上去了,什么时候能下来赈济金呢?这里的财政有点吃紧了……”“这就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奉天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奉天大哥!”长春为了掩饰自己又快要流出来的眼泪,叫着扑到了奉天怀里。奉天摸了摸他的头,对吉林说道:“你身体怎么样了?图书我会拨一些副本给你,赈济金已经发下来了,不多,四万两银子。”“只有四万两吗……除了赈灾还要重建,确实不太够啊。”(注2)吉林勉强撑起上身,斜倚在床边,以便能正对着奉天。
  “暂且只能这样了,实在不行民间再筹一些。上边没什么指望,对外的赔款还没个着落,上司们也在挖空心思的弄钱。”奉天坐在了屋里雕花的红松木椅上,把哈尔滨拉过来揉揉他的头发,但说话的内容远没有动作这样让人安心:“前天的新规定,要把所有民间筹资建的铁路全部收归国有。”
  “那还了得!成都长沙他们花了多大力气才建起来的铁路,怎么可能拱手给人?”“是啊,所以我也呆不了多久。等会还得连夜赶回去,八旗兵说什么要加紧操练防止造反……远水救不了近火,又有什么用呢。”奉天烦躁地摇了摇头,“你这里我暂时就顾不上了,先说声抱歉——只要一天还是上司,就不得不听从啊。”
  送走了奉天,吉林的寝室又只剩下姐弟三个。长春说道:“要不姐姐先休息吧,伤还很痛吧?”“不用,现在还早得很,你们两个再陪我一会儿。”吉林躺了回去,拍了拍床沿示意两人过来坐,“再说,也不是第一次烧成这样了……”
  “什么?以前也有过吗?”哈尔滨惊讶地问。“嗯,有几次比这回还严重呢。那时你们还小,应该不记得了吧。”吉林语气平淡地解释,“你们听说过‘火烧船厂’的故事吧?”“有点印象,不过记不清了。姐姐再讲一遍吧。”长春摆出了标准的“我是好孩子我要听故事”神情。
  “好吧。在康熙年间,这座城主要的作用就是造船。当时船厂有个监工头头,外号叫‘独眼蝎子’的,心狠手辣,经常毒打工人,打死了就扔进江水里。工人们大都是全国各地发配来的犯人,他们吃不好、睡不好,水土不服还经常生病,死了也没人管。有一个管原木的老工人姓霍,人们叫他老霍头。
  “一次独眼蝎子路过楞场,见了老霍头就骂他干活慢。老霍头还了几句嘴,独眼蝎子就恼了,抄起根撬棍骂骂咧咧的冲过去,要打死他。老霍头见这阵势,心想反正也活不成了,索性把翘棍往原木堆里一翘,这几百几千斤的原木就像反击攻城者的大石头一样,轰隆隆、轰隆隆地砸了下来,把独眼蝎子压死了。”
  “真是大快人心!”哈尔滨插了进来,“老霍头为民除害了,以后他就过上好日子了吧?”“很遗憾,并没有。老霍头因为谋杀了监工,也被官府处了死罪。工人们把他埋在船厂附近,据说当天晚上,他的坟头上突然蹿出一团大火球,呼呼地飞向船厂,一会儿整个船厂就变成了火海。”
  “那就是这里的第一次大火灾吗?”长春咬着下唇。“就是那时候。船工们说,那是火神爷为老霍头抱不平,才放火烧了那些官绅和地主的房子。那以后,这里就经常发生火灾。真要算起来的话,我也有好几次都‘浴火重生’了吧……”吉林苦涩地笑笑。
  “火神才不是要烧官绅地主们的房子。”长春大声说道,“我们都看到了,那些烧成灰的屋子里,住的大都是普通平民!”“是啊,”哈尔滨接上,“就算死了几个官绅,也抵不上那几十倍无辜者的损失!”“还有姐姐也是无辜的!火神是个大混蛋!”长春激动地握起了拳头。
  ……该说虽然年轻,但不愧是上位般的存在吗。吉林欣慰地摸了摸两个弟弟的手:“确实如此。火神是不存在的,但把这种灾祸归为某个神灵对正义的伸张,却是人们经常会做的事。然而事实是,如果有人放火来实现这种‘正义’,结果只能带来无法弥补的损失。”
  哈尔滨郑重地点头:“要是老霍头知道他的朋友亲人都被烧成这样,他一定也不愿意看到吧?”“是啊。但更深思考一些的话,普通人因为无力改变,才会在想象中发狠想一些事情来宣泄自己的情感。但我们不一样。”吉林松开手,让两人脱离开自己的温暖,认真地看着他们。
  “你们要时刻记住,我们不是人类,是城市——是现在或将要背负着十几万、几十万甚至更多家人的命运的存在。无论何时,我们都不能让冲动占据大脑;无论何时,都要把个人的情感放在第二位。只有家人,只有全局的利益,才是我们思考的至上标准。
  “迷茫的时候,痛苦的时候,不知该做什么的时候,现状背离了自己的习惯或信念的时候——就要想起,你的每一个选择并不属于你自己,而是牵扯着多少人的生命、多少人的幸福。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在漫长的生命中,做出无悔的选择。”
  “是!”两人齐声回答。
  无论外表如何,以他们的年纪,在城市里连年轻都算不上。然而他们已经没有多少历练与缓慢成长的机会了,北方的巨熊、东方的列岛,西方的虎狼们,都在向他们的大哥、也向他们伸出魔爪。在这样动荡的局势下,吉林只希望自己的话,能帮助他们无悔地挺过这个不知有多久的酷暑。

  吉林城频繁火灾的原因当然不会是什么火神作祟,而是城市建筑材料的问题。松花江长年运输木材,这个渡口自然就有了便利的木材来源。上等的红松建起的大片木屋一点就着,木制的码头与突如其来的西南风,又把本在西南的火苗引向了对岸。新架设起的铁路使大量新型建材的供给成为可能,新落成的吉林城终于一点点断绝了“火烧船厂”的传说。

——Ash END——

注1:东三省是清军的重要后备军营,一有什么事就从东北往外派兵。但到清朝后期的时候总有起义、只往外调不往回送,到1856年的时候吉林已经基本把兵都调空了——估计这之后情况也不会有什么好转= =
注2:根据某些人考证,当时一两白银的购买力大概相当于今天的100元RMB,那四万两就是400万元,对于这么大一城市,就算不是跟地震灾区的重建资金比,也实在太少了……而且根据中国
知网某学术论文,这场火烧了这么久的原因也有官府的扑救不力,所以他们的精力明显不在这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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