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天花板,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单和被褥。紧闭的窗户前挂着洁白的窗帘,将窗外的喧嚣压抑到了可以忽视的程度。
桦甸坐在这洁白的天地中,穿着宽松的病服,斜倚在干净的枕头上,目光空洞地看着三条线交汇的墙角。
很累。
但不想睡,也睡不着。
这已经可以算是老毛病了吧,几乎每隔几年就要来一次。
门被轻轻敲了几下,大概是护士来换药了吧。他说道:“请进。”于是,一个穿着明显不合身衣服的少女推门进来,一见他,就急切地问道:“桦甸——你还好吗?”
“吉林?”桦甸不由得为这突然的造访坐直了身子,但眼神随即黯淡下来,“情况基本稳定不再恶化了,只是要恢复到以前的样子,还要一段时间。……进来坐吧。”“不了,你没事就好,我还得去看看永吉他们……”吉林说着便要关门,但桦甸打断了她:“永吉也没事了,长春上午才去看过她。而且你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吧。腿在发抖呢。”
“我——唉,算了,歇一下也好。”吉林叹口气,踏进屋内随手关了门,走到桦甸身边,坐在病榻旁的椅子上。“对不起,来得太匆忙,也没带什么水果花篮的……”“不必了,那些东西就留给灾民吧。”
几秒的沉默。吉林无意识地捋着湿漉漉的发丝,几滴水从上边滑落,沾湿了她刚换上的干衣裳。桦甸看着她,忽然问道:“刚从长春回来?”“嗯……他那边也在下大雨,已经发布橙色预警了。”“哈啊……这次连他也没逃过吗?一直以来,在我们受灾的时候,他这块风水宝地向来都没事。现在,也让他尝尝洪水的厉害吧。”桦甸嘲讽地说。
“桦甸,别这么说……少些人受灾不是好事吗……”吉林用有些虚弱地声音阻止了他。
“好吧,我不说了……不过,就算你去了他那里,又有什么用呢?我们这些地方会被洪水威胁到生死存亡,多来个人帮忙就多救了几条命;可他那里高楼那么多,撑死就是个交通瘫痪,谁都帮不上。你何苦这么累着自己?”桦甸说着,从床头柜中拿出纸杯,用暖瓶给吉林倒了杯水。
“我只是想确认他没事。”吉林接过杯子,目不转睛地瞅着水面上细细的波纹。“通化这两天才恢复供水,几十万的人将近一周没水用;我那里的化学原料桶也好不容易才拦住了没流到黑龙江去;你和永吉又是这付样子……我们已经,承受不住又一次打击了啊……”
“怎么会承受不住呢,你也太小看我们了。”桦甸努力无视周身散架般的疼痛,故作轻松地说道,“你忘了过去那些一年火烧一年水淹的日子了?虽然经济量和现在没的比,但不也挺过来了吗?而且现在的重建速度也——”他伸手去拍吉林的肩,突然发现了什么般僵在了半空:“吉林……你哭了?”
“咦?!”一听这话,吉林触电似的向后一缩,手中的热水立刻洒出不少落在她的裤子上;桦甸慌忙撕下卫生纸替她擦拭。吉林赶紧把水杯放在一旁,一边说着“对不起”和“谢谢”。忙乱完毕,两人重新坐定,桦甸又一次问道:“你怎么哭了?”
“我没哭。”“没哭怎么会反应这么大。你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我吗?我可是,跟在你身边的时间比你那弟弟还长的仆人啊。”桦甸向后仰躺下去,深深陷在柔软的枕头中。吉林瞪着他,他也瞪回来。过了一会,吉林终于扭过头去。
“好吧……确实,一直以来我的心思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对,我哭了,因为没有保护好你们。”她深吸一口气,“今年气候这么反常,我们都发现了,也早都做好了迎战洪水的准备。可是一到了关键时候,为什么我的力度却不够、连开闸泄洪的命令都传达不下去……如果能早一天泄洪,也就不至于这么严重了……”
“这不是你的错。命令早都传达下去了,可是那些小水库有很多都被私人承包下来养鱼虾,他们不愿意承担损失才迟迟不放水。等到他们察觉事态严重时,已经停电了,闸门提不起来。最后就只能……”桦甸从牙缝中迸出两个字:“溃坝。”
吉林垂下了头,显然对溃坝的事心有余悸。见她这样,桦甸强装微笑说道:“算了算了,都过去了,下次吸收教训就好。再说了,保护什么的,不是应该由我们这些仆人来做吗?”
“桦甸。”吉林的声音认真了起来,“我早就说过,你们不再是我的仆人了。除了职务不同,我们的地位是平等的,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人们早就适应了这种观念,你对我的态度也很正常,惟有对于我们关系的名称,你为什么就是不改口呢?”
“要说为什么啊……”桦甸脸上的微笑带上了几分讥诮,“那我先问问你吧。吉林啊,如果我们不是你的仆人,那是什么?你的弟弟妹妹吗?”
“那当然!……咦,其实咱们的年纪差得不太多?”“不是年纪的问题啊,大小姐。而是说,在出生的缘由、现在的作用上,我们——真的能被放在‘亲人’的位置上吗?”桦甸说着,用手在空中比划起来。
“松花江横穿而过的这里,是你江城,曾经作为政治中心而繁荣发展。借助你和江水的便利,你的下游出现了九台、舒兰他们,上游出现了永吉,再上游是我。原本我们的游段相差不远,有灾有难都是一起受着。那个时候,因为政治地位和实力的不同,我们都作为你的仆人,心甘情愿侍奉着强大的你。
“后来有了水力发电这种东西。本田来殖民时,在你的城南造了小丰满,憋出个巨大的松花湖。从此我们有了水库,有了各种各样现代的水利设施,在许多时候可以免遭洪涝之灾,也避免了干旱。调蓄水量,削峰补枯,这可真是好东西呢。”
“可是水库不是万能的。”吉林轻轻摇了摇头,“连三峡大坝都有个防洪界限,更何况已经有这么多年岁的丰满。像这次,据称是‘1600年一遇的大洪水’……1600年前这里还算是蛮荒,谁能记录下来有没有洪灾?只说是有记录以来最大就行了嘛。”
“没错。当水多到一定程度,水库就不够用了。就像这次的小水库,只有三米来高。它打了炮(溃坝)的时候,乌黑乌黑的水咆哮着滚过来,黑浪夹着白沫子打到几丈高,电线杆子一根接一根的倒下,人、牲口、房屋全都被卷得无影无踪,一个个村庄片瓦不留,两座山头间几百米宽的山谷都成了河床……”桦甸说着,微微颤抖起来,仿佛还后怕于当时的场景。吉林握住他的手,安抚般地轻轻拍着。
过了一会,桦甸才用更加低沉的声音继续说下去:“这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水库啊。如果——只是如果,打炮的是松花湖……”“别再说了,我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吉林过于急躁地打断了他。她根本不敢想象。
“是啊,这种事情不能容许。但水来了,就这么多,正常流的话足够崩溃,连把发电量放到最大都中和不了,怎么办呢?”“那么,只有在这些水到达松花湖之前就……啊!”突然想起了什么,吉林握住桦甸的手一挣。“只有在此之前,就找个地方把这些水放出来,是吧。”桦甸替她说完了余下的话。
“桦甸,对不起……”吉林喃喃地说着,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都是我的错,不仅不能保护你们,还得为了自己的安全,让你们遭受这种无妄之灾……”“道歉干什么。换了谁是决策者,都会这么考量的”桦甸用局外人般的口吻说着。
“你,全省第二大城市,市区人口二百余万,拥有强大的石化工业实力;我,是你下属的县级市,全部人口四十来万,经济根本提不起来。这二者要牺牲一个保另一个的话,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吧?”“即使这样,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也太残酷了……”吉林依然死盯着空无一物的墙壁。
“好了。至少这是有选择的不是吗?总比全流域都被淹没强多了吧?至少你知道,这个选择可以将总体上的损失降到最小!你知道这是理智超越了感情的决定,是正确的!”桦甸甩开吉林的手,深吸几口气,才使自己平静下来。
“所以说啊,大小姐,这样的我们,在关键时刻为保大局,必须被果断牺牲掉。即使这样,你依然不肯承认,我们只是从属于你、随时为保护你而奉献自己的仆人吗?把我们当作亲人有什么好处?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只有让你更痛苦而已!”
“桦甸,我……”吉林只说了三个字便停住了,而对方也没有等她说下去的意思。“我没有怪你。我知道,无论是地形还是水文,在我这里放水都是最适合的。我也知道,牺牲我不仅仅是为了保护你,更是为了保护下游的——哈尔滨。”
“!!……你……知道了啊……”吉林苦笑着,略微放松了紧锁的眉头。“啊啊,早就知道了。已经……十五年了呢。”桦甸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时候,现在那些愤怒的孩子们还小,但我可记得一清二楚呢。十五年前的那次洪水,为了保护你们淹了我全城,比现在可严重多了。该说,这次实在很幸运吗……?”
吉林心疼地看着桦甸:“为什么……明明都要哭出来了,你还要笑着这么说?”“为什么不笑,我可是用自己的牺牲保护了七百多万人哦?(注)而且因为配合大哥的工作,我的许多民众都被免费接到安全的地方居住,我难道不该感到光荣吗?”桦甸仰起头来,无声地笑着,两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滚落。
良久。
“我当然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万灵药能完美解决问题;我也懂得两弊相衡取其轻的道理。如果保障大多数人的利益是正确的,那我们这小部分人就只能接受,最多在家园毁灭后再像我一样逞口舌之快罢了。”桦甸说着,瞟了眼窗外。
“天不早了,你休息吧,我就不继续打扰了。……别想太多,总会好起来的。”吉林疲倦地站起,打算结束探访。突然,她的手被紧紧攥住了,惊讶地回头:“桦甸,还有什么事吗?”
“请……变得更强大吧。”桦甸无比严肃地看着她的眼睛,“如果能变得比哈尔滨还要强大,至少下次,连我都保证不了所有人的时候,你不会变成下一个我。”
“这是你作为仆人的建议吗?”
“不,是作为亲人的希望。”
吉林看着桦甸认真的眼神中流露出的热切,不动声色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说:“我会努力的。”
听到关门的咔哒一声后,桦甸打开了窗帘,躺在床上,独自迎接残红的晚霞。
注:这里采用的是现在的数据,当年的不太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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