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猴子进谏道：‘这世上不死的就只有三种，那即是佛、仙、神。大王若去学习了其中的一种，就能长生不老。’石猴听得心中大喜，便要众猴替他收拾行装，预备到海上仙山去学习长生不老之术。嗯，今天就讲这些。”吉林合上《西游记》，掖了掖长春的被子，“做个好梦。”
　　“姐姐？”长春似乎没什么睡意，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还是亮闪闪的，“佛、仙、神都是什么？”“是人们信奉的、长生不死的象征哦。”“那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啊？”“嗯……是不同的宗教呢。要说的话，佛代表佛教，仙代表道教，神……大概是景教吧。”（注１）
　　“哦……”长春似懂非懂地应道，然后便闭上了眼睛。他也许只是随意地提问，对真正的答案并不理解吧。吉林拍了拍长春的被子，吹熄了油灯，退出房间关好门。这孩子的问题，又激起她一番不必要的思绪。
　　如果单以“长生不老”这一条判断，也许他们和国家，都可以作为某种宗教所膜拜的偶像呢。然而她的兄长确实不在了，他的死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宗教。金国景教盛行，信奉藏传佛教的蒙古人们把白龙府的久攻难下，归结为“此处是景教的不祥之地”。若非这样，也不致下此毒手。

　　按理说，自从明封锁了海岸，外来宗教的传播已少得多了。但在道光四年，长春的西城建起了一座圆顶的建筑，建起者们说，它叫清真寺，是回教的礼拜堂。后来，随着洋人洋火洋枪洋炮侵蚀着河山，景教也以新的名字和面貌，第二次从沿海缓慢深入进来。
　　随后，便被王耀家人利用。当“拜上帝教”在两广兴起，清廷并没有给予太多关注。然而在宗教的名义下，一支战力强大的军队迅速崛起——短短十余年，便从虎狼口中，夺走了清的半壁江山。八旗兵苦战难下，只有在借助了汉族军队的力量后，才使天京重为南京、用虚玄统一起来的思想又一次散乱。
　　旗人大军浩浩荡荡开回满洲，为这次胜利告祭他们的祖先与神明。长白山地，松花江的发源，赫图阿拉带领众兵众步入神堂。行过叩拜礼，他舞动一面神鼓，用满语吟诵出祭词。

　　　　在这白山黑水之间，
　　　　按祖宗的礼俗，
　　　　在堂前杀牲饮血。
　　　　精做阿木孙神肉，
　　　　谨献众神享用。
　　　　请始母神佛朵赫赫降临神堂！
　　　　请水神木克恩都哩降临神堂！
　　　　请河岸神代力恩都哩降临神堂！
　　　　请平安神台菲恩都哩降临神堂！
　　　　请大力神阿平巴胡顺降临神堂！
　　　　请长白山战神超哈占爷降临神堂！
　　　　请江兽突忽列恩都哩降临神堂！
　　　　庇佑八方安宁，
　　　　连年富庶。
　　　　驱逐瘟魔鬼邪逃遁，
　　　　恶人宵小颤抖远离。
　　　　庇佑满洲江山，
　　　　一统万年。

　　古朴的祭词，如真的具有神力般，在赫图阿拉的唇齿间流动着，八旗兵们有时随他吟唱几句，有时随他一起挪动脚步进行仪式，向长白山与松花江之上的神灵祈求武运昌隆。与西方传来的“洋教”不同，这里的一山一水，都有他们心目中土生土长的神灵。纵使入主中原，他们的习俗已延续数百年，完整而从未丧失。长春在门外遥遥的望着，那古老的民族所保存下的神圣礼俗。（注２）
　　然而，太平天国的多数决定性战役，究竟是湘军与淮军打下的。他们与旗军加在一起，也只是游猎与农耕的文明，手持着败在了洋枪洋炮下的大刀长矛。而在一切新型交通线渗透得到的地方，传教士们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为上帝带走了人们的虔诚。
　　贫苦无依的人们，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紧紧攀住了那个传说中能够创造世界的上主。但对于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知识分子与早已不满于洋教士欺压的道教教众们，这是对他们的思想与信仰的一次巨大挑战。更何况，有的教士以传教的名义，肆意欺压着贫苦的百姓。
　　１８９１年冬，热河省爆发金丹道教起义，贝子府当晚被攻陷。随后，兵分几路，向不同地区发起了进攻。起义军人数迅速增加，清廷大为震惊。在起义的鼓舞下，吉林被压迫已久的人民反洋教斗争激情也开始高涨，纷纷南下，加入起义大军，并计划于当年底攻入长春城，劫狱杀官。
　　但，区区两万的义军，纵使打着“驱逐洋教，复兴儒道”的旗号，也无法抵御住正规军队的围追堵截。仅仅两个月，以同样惊人的速度崛起的义军，全军覆没。

　　自从南下到黑龙江以北，贪婪的巨熊就从未放弃过多得一分领土。奈何王耀在吃了一次亏后态度十分坚决，纵使用武力胁迫也不肯撒手；伊万只得退而求其次，直接从王耀的上司那里攫取了满洲铁路的筑路权。他不急，他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蚕食这些领土；旋即，在长春建立起俄国人的居住区。
　　长春讨厌那些白皮肤大鼻子黄体毛的人，即使他们修筑了从自家到哈尔滨的铁路，盖起了算得上富丽堂皇的教堂。用“雨后春笋”来形容教堂？对于那些用大皮靴践踏了他珍爱的庄稼的人，他更愿意把他们的建筑称为毒蘑菇——即使教堂的顶少有圆形。
　　显然不止他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在西方国家所称的“二十世纪”即将到来之时，此前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捻军、绺军、大小刀会、白莲教与农民起义军的残余部队，又一次拧成一股力量，暂时放弃了反清，调转枪口，打起了“扶清灭洋”的大旗。
　　这统一的阵线也终于使清廷“感动”了，当八国联军从大沽口登陆时，北京拍案而起，向十一国同时宣战。（注３）一夜间，吉林的各个城市的角落都燃起了大火。火舌燃烧在每一座教堂顶上，焚烧着圣母与圣子的神像，也喷薄着人民积压已久的愤怒。传教士、信徒遭到屠杀，一切与外国扯上关系的东西，都列入了死亡的名单。
　　八旗兵与他们曾经的对手同仇敌忾，英勇抗击侵略者。原本负责剿灭民间组织的将领转而负责合作，主张议和的大臣被处死，一派决一死战的气势。然而，天津沦陷后仅仅一个月，北京全城被占领。王耀实质上的上司仓皇逃跑——走之前，她留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义和团兵们以为他们终于能进行一次全民族的反抗，哪怕是拼个鱼死网破。但就在他们放心地把背后交给这个国家的正规军、准备不顾后事放手一搏时——一截冰冷的枪尖，从后至前，刺穿了他们的胸口。
　　清军反戈了。
　　在如山的铁令前，他们不得不里应外合，为了上司能更有资格向胜利者摇尾乞怜，绞杀了自己的手足、自己前日的战友。随后，又是一纸条约，将王耀完全压在了不见天日的谷底。
　　至于那十四年黑暗的岁月，东京带来了天照大神，宣讲着神道教的光明教义。在汪精卫来访时，被迫穿上和服的长春也在那短暂的一段路程中，看到了皇宫中突兀地支棱着的神社。溥仪所信奉的应该与其他满洲人相同，是万物的萨满与自己的先祖；但无论是为了保住位置还是真的相信了那个女神能够保佑自己，他开始朝拜那樽来自异国的人偶。
　　后来，几支火把，将那些荒诞的木屋烧得一干二净。

　　人民的背上依然压着几座大山。
　　上帝没有拯救他们的灵魂。
　　太上老君没有使他们升入仙境。
　　萨满的神像没有使他们拥有自己丰收后的硕果。
　　释迦牟尼没有把他们带入极乐世界。
　　天照大神更不可能使他们得到温暖和光明。
　　王耀的家人们挣扎在漆黑寒冷的泥潭中，渴望盼来神的救赎，却一次又一次地滑向绝望的深渊。
　　直到那一刻，他们听到了那个歌声——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这歌声来自异国，唱歌的人却用同样伤痕累累的双手握住了王耀的，缓慢而有力，一点点把他从泥潭中拔起。一双双眼睛，黑色的、蓝色的、绿色的、褐色的、灰色的……都友善地注视着他，关怀着他，直到他能够独立地站起，带领着家人，拄着拐杖前行。
　　那是既非怜悯也非施舍的目光，只是不求回报地提供着平等的支持与帮助、和无比坚定的信任。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曾经深深伤害过他们、却已经做出完全不同选择的高大的斯拉夫人站在那些人之前，握着水管微笑，“与其去祈求什么上天的眷顾，不如靠我们自己的努力，用双手创造出自己的世界。”

　　伊万说，我们都是拥有同样理想的同志。
　　伊万说，我们联合起来就能战胜一切坏人。
　　伊万说，我们将要创造的世界没有压迫、没有饥饿、没有痛苦、没有鲜血，只有充足的食物、亲密的朋友和永恒的幸福。
　　伊万说，这个世界不需要什么神，只要有我们的坚持，就能把它变成比神创造的还要完美的世界。

　　于是，王耀带领他的家人，义无返顾地走上了这条红色的道路——即使在走了不到一半的时候，他的导师与曾经的多个战友已经陆续退出。
　　这是一条艰难而迷惘的路，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放弃了某个缥缈强大、使人安心的绝对存在，所指给他们的通途。
　　这是一条无比漫长的路，到处都疑似是终点，却在他们接近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毫不留情地攻击着他们的梦。
　　但他们毕竟还在前进。屏弃的是廉价的安宁，得到的是不解和叹息，信仰的只有一个——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自己，是个体，也是群体。为了自己，有人在艰苦的年代服从了整体的利益，把中原的汗水抛洒在沙漠和雪山。为了自己，有人硬是突破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旧理解，在茶饭不济的环境中里几年如一日，创造了一个个工业、军事与科技的奇迹。
　　有人说王耀在改革开放后才有了力量。此话不假，但如果没有那些勇于掌握自己命运的人，王耀绝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中，充满底气地面对世界风云。
　　崇尚和谐的王耀，温和地容许了一切正常宗教在自己家中的传播。但这不代表它们符合他的理想，更不代表他容许迷信和邪教的存在。

　　发觉自己丧失了十年的记忆时，长春感到迷茫，但十年对于他毕竟不算太久。与之相对，家人们留有这十年的记忆，却显得比他更加迷惘。大量新事物与新思潮的涌入使家人们无所适从，一旦有什么据说很好的东西，几乎全部家人都会蜂拥而上。君子兰还算小的，打鸡血、甩手疗法等行为，都以惊人的速度散播开来，无论它们是否科学。
　　这种状况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过去的十年中家人们是不是也用同样的状态追逐着什么。伪科学被揭露后，真的对人体有益的“气功”在全国流行就不那么使人诧异了。上司们认为这还象征着传统文化，于是对此表示了充分的肯定。
　　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气功也走上了歪门邪道，被斥为“邪教”并在全国打击迷信，已经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了。
　　对此长春讳莫如深。不仅因为二人转的曲调大量直接来源于跳大神、农村民间对胡黄二仙的崇拜或某个女人连装都装不像却能骗到人的“兔子大仙”，也因为他未能及早发现某个托名气功在他家活动的组织的真面目，莫名其妙地成了“李Ｘ志的故乡”后，时不时被教徒攻击有线电视发宣传材料。（注４）
　　……谁想因为这种事出名啊。

　　正常的宗教依然在不断传播，给人们提供着心理寄托。然而，只有清楚地看透过历史兴衰的国家与城市们，才能比谁都明确而坚定地亮出自己的信仰。
　　——我是，无神论者。

——Zendic ＥＮＤ——

注１：这个解释完全是某杜撰的，请当成引起话题用吧谢谢……
注２：仪式祭词改编自满族萨满的祭祖资料……其实乾隆编的那个《钦定满洲祭神祭天仪式》花好大劲找到了，但它一古文二纵版导致某基本理解不能ＯＴＺ
注３：十一国加上亲分，比利小姐和海上马车夫先生。正因为有这个宣战所以他们之后才能在没出兵的情况下有借口签定辛丑条约。
注４：跳大神的曲调它真的和二人转好像Ｔ３Ｔ反正没爱就是了。兔子大仙什么的相当囧人我觉得我去扮都能比她扮得好……（喂喂）那几次有线电视受影响的事，长春的亲们应该还记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