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岛芳子篇

 

  轻哼着《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长春行走在新立城水库的大坝上。去年长春与乌鲁木齐的合作制片十分愉快,《冰山上的来客》出现在大江南北的电影放映机上。这一曲拖长了的主题歌一时随处可闻,就连上午经过的新立城的小村子,也有孩子们调侃地互称着“阿米尔”“古兰丹姆”。
  ……不过,虽然是休假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他可不是为了文化目的跑到这里来的。长春看向脚下平静的水面,自从净月潭无法满足一汽的要求,他便向北京打了个报告,修这座伊通河上游的水库。问题解决了,他是来看一下大坝情况、散散为浓烟疲累的心兼关注自然灾害过后的城外人民生活的。
  在库区边绕了大半圈,长春下了“十年内没什么问题”的结论,开始走另一条路回去。但走着走着,他不知不觉忘记了当晚回去的打算,沿着一条小路走进了树林,像多年前那样在树林里漫无目的的游走。等反应过来时,太阳已经在西边了。长春急忙往回赶,好在水库虽然改变了一定的水文状况,但地形还是完全没变。顺着记忆找回水面旁边,再回到城边时,天完全黑了下来。
  因为怕被人指责“特殊待遇”连辆车都没借,现在有点后悔了……明明是生产汽车的自己却要骑自行车来回,这算什么事,长春有点哭笑不得。现在往回走的话,到家就半夜了。还好假期有两天,他打算找个地方先住一晚。
  敲开一家旅馆的门,却被带着歉意地告之“真不好意思,上午来了个地质考察团,已经客满了。”长春正想去找下一家时,旁边一个吃完了饭来付钱的男子凑过来问:“小兄弟你是省城来的?”“嗯,是啊。”“那不如上我家去住吧,我家有空房,少要你点钱!”男子嘿嘿一笑。
  “这……对你家的大嫂不太方便吧?”长春不介意住到民家,也并不是怀疑男子的动机,不过这种推辞也算是规矩了。“没事没事,她现在不在家!”男子拉着长春走出了旅馆,四周看了看,低声说:“不瞒你说,其实我媳妇病了在城里住院,家里的钱有点不够用了,亲戚朋友都在关内,干活领工钱又太慢。我看你不像穷人,要是不嫌弃呢,就当帮我个忙,怎么样?”
  “那就打扰了。”长春点了头,他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再多了解一些情况——比如吃饱了穿暖了,还有疾病和别的问题等待着解决。(注1)
  男子的住所在新立城的郊外。男子推开门,对蹲在地上玩的女孩说:“去把里屋收拾一下,这是我朋友,在咱们家借住一晚。”女孩听话地跑进屋。屋主人拉长春坐下,开始和他唠些家常话,长春从他的话中仔细分析着这些年的恢复和发展。过了一会儿,女孩跑了出来:“爸,收拾好了!”“嗯,你吃过饭了吗?”“吃了,方姥给我做的。”“哦。没你事了,玩儿去吧。”
  这时,响起了细弱的敲门声。女孩跑去开门:“方姥!家里缺东西了吗?”“借我点柴,明天还给你。”是一个苍老的女声,不知为何长春觉得有点耳熟。循声望去,一个老妇正站在门口,头发遮住了眼睛。
  男主人热情地招呼道:“方姥!这几天多谢你照顾孩子,进屋来坐吧!”方姥抬了抬头,觉察到屋里有不熟悉的人:“有客人?”“对,省城来的。”“……不打扰你们了,我还是回去吧。”方姥缓缓转身就要走。“方姥!你的柴!”女孩抱着一捧柴追上去,方姥接过,关上了门。
  “那位是?”长春问男主人。“那位啊,是我们的邻居,叫方觉香,信佛的。性格挺孤僻,你别在意。”“她一直住在这?”长春确实有些在意,继续问道。“嗯……好象是我十多岁的时候搬过来的,就她一个人,也没什么亲戚朋友。这么多年了,她也上岁数了,怪可怜的。”男子若有所思地说。
  当晚,长春躺在陈旧的被卧中,望着漆黑的大梁,耳边总是回响着被称为“方觉香”的老妇的声音。那声音与他记忆中的一个女子有几分相似,那个应该已经死去多年的女子,曾被称为“东方魔女”。

  准确来讲,长春与那个女子并没有多少次见面。他第一次听说她,是以爱新觉罗·显玗的身份。她是满清的皇族,又被本田的军官川岛浪速收养为义女,大概是因此得到了安国军总司令的职位,能轻易出入于伪满与关东军两套系统的机关。
  长春承认他男装时的英气与女装时的魅力,却想不通一个被侵略国的女性——无论她是否有一个侵略者的义父——怎样迅速爬升到了那样的地位。直到本田败退,被骂为汉奸的女子接受了审判,他才大致了解了这个没落的格格令人叹惋的一生。
  不久她就被枪决了。那时东北争夺战打得正欢,长春没有太多关注,事后也没什么后悔。川岛芳子绞尽脑汁、不择手段地去达成她的目的,她确实做到了常人所不可想象的事,确实改变了一些东西。但是,她终究也只是在历史的洪流中绝望地挣扎和反扑,只能以失败告终。
  虽然在事情结束后再来看待有失公允,但即使她的肉体可以使军官神魂颠倒,也无法使他们最终停下走向灭亡的脚步;即使她心力交瘁地试图复兴王业或成就自己的事业,也无法改变伪满洲国是一个傀儡皇朝、是外国人统治她同胞的工具的事实——而这个工具是哪个民族的,他们根本不在乎。(注2)
  某个角度来看她也挺可怜的。长春默默叹气,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长春把比旅馆正常价格更多的钱留给了房主人,不动声色地询问了方姥的住处。随后,便漫步向那座偏远的小屋。他不清楚自己要去做什么,也许只是从那个有一点点相似的老妇人那里,找回一点旧时的痕迹。建国恍然十五年,已经超过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了。
  远远看见老妇人坐在院子里等待着什么。他一走近,方姥听见脚步声,扭头看见长春,便缓缓起身向屋子走去。她迅速把脸转到避开长春的目光的方向,但长春还是看到她脸上涂了层黄粉一样的东西,遮掩了本来的面目;她动作迟缓、但并不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反而像故意拖慢的稳健。他对方觉香越发有兴趣了。
  这样过去未免太过突兀,长春打算利用一下“省城来的人”身份——虽然对方如果真如他所想,那这行为就虚伪到可笑了。他快走两步,在方觉香关上门之前出声唤道:“方居士,请稍等!”
  老妇的动作停了下来,没有转身,低声问道:“有什么事吗。”“我是省城来的,想向您打听些事情。这几年,来支援边疆建设的青年,不知他们有没有与村民发生冲突?”“……不清楚。老身是向善之人,与俗世没什么往来。”方觉香留给长春一个背影,“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那么,不同民族间的关系呢?”“……对不起,老身不知道。恕老身失陪。”她关上了门,把长春晾在了外边。
  作为一个性格孤僻的老年女居士,方觉香的表现多少有点不够耐心的意思。再加上那明显被刻意改变过的声音与昨日听到的有些不同,看来她确实在隐瞒着什么。被涂抹过的脸庞,越想越是和记忆中的那一位有几分相似。长春站在那里,望着关上的门,思考着用什么方法能查明这一点。
  但没过多久他就打算放弃了。被称为川岛芳子的人早就得到了审判,并在一片骂声中死去,她所创造的一切也早已成为历史的过眼云烟。那么,即使方觉香就是通过某种手段活下来的她,又有什么影响呢?如今她已经没有条件再做什么,又何必再去为难一个已经越过盛年、行将就木的老人呢?
  有工夫研究已经过去的事,还不如考虑考虑以后该怎么走。长春转身向外走去,在走出院门的刹那,他忍不住回头,想再看一看那坐小房子——就在这时,一张纸从门缝中飘落。
  长春迅速回到门口,弯腰拾起了纸张。那上边用毛笔写着四行工整的小楷:“十六春秋逝,十四心如水。君容常如昔,妾心垂老去。”
  墨迹还未干透,应该是方觉香刚刚写的。长春急忙走到窗户旁边,但窗户从里边罩了层东西,完全看不清里边的状况。
  通过这张纸,她想告诉自己什么吧。长春继续读那张纸。
  十六春秋逝,十六年前是一九四八年,是东北解放的那一年……若没记错,也是“川岛芳子”被枪决的那一年。过去了十六年,对于人类来说,不算短了。十四心如水……十四?是指显玗的排行吗?“玗”这个字好象也是她父亲以“十四”为谐音自造的。那么“心如水”,是说她在死里逃生后已无所希求了吗?
  后两句很好理解。自己的容貌在几十年间没太大变化,她应当是轻易认了出来;而她作为普通的人类,早已年华老去。除感伤红颜易老外,多少有些表明“此时的我已不可能重蹈覆辙”的意思。与“心如水”一起出现的、这急切的自白,仿佛是在请求长春不要再追究下去,让她安度余生。
  ……这个间接害死了那么多人的女人啊,她也会有悔过的一天吗。年轻的城市感慨着历史的变迁,决定答应她的请求。他把那张纸仔细地折叠起来,塞回门缝,转身径直离开了小院,再没有回头。回到长春城后,他也没有把这段插曲向任何人提起。

  又是许多年过去,新立城水库已经水位下降,长春居民从世界银行申请贷款,喝上了一百六十公里外的松花江水。人们的思想与科技手段发展得日新月异,对历史中每一个小小疑点的探究,成了许多人的本职工作,没有人再说他们是“因循守旧”“拉历史倒车”。
  当初那个屋主人的后代向他们打了报告,他们的目光也投向了川岛芳子。方觉香逝世已有三十年左右,他们闯进她的屋子,找到了她的骨灰、她的字迹、她的肖像,通过各种探察与询问摸清了居士生前的脾气。他们还远渡本田家,找到显玗的生前密友李香兰进行对证。八十多岁高龄的前影星听说了她的一些行为,一口咬定方觉香就是那个男装的魔女。但因为直接的物证已拿不出可供科学验证的DNA,这件事也只好当作可信度99%的假设放在那里。
  是不是川岛芳子,对已经淡然生活又死去的方觉香已经不重要了。长春托着侧颊,悠然按动遥控器,转换了正在播放《川岛芳子》记录片片尾的频道,打开DVD,把香港拍摄的电影《川岛芳子》碟片塞了进去。碟片转动起来,荧幕上出现了一连串年表。然后便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女子,在人前展现她迷人的风采。
  而历史上的这一页,早已翻过。

——川岛芳子篇END——

注1:我相信曾经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民风淳朴的……否则“借宿”这个词就不会出现了对吧TVT……虽然现在没可能了,不过此处时间设定是1964年,《冰山上的来客》拍摄的第二年。
注2:对芳子了解不算太深,有人说她做这些事是为了自己,有人说她是为了复兴满洲,有人说是为了本田什么的……反正这东西只是同人文,啊哈哈(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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