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君子兰篇

 

  一场战争能改变多少东西,没人能数得清。即使所有物质的损害都恢复了,人们的心中永远都会有一道伤痕。证据之一,三十五年不算太短了,当年在伪满统治下的人已经去世了很多,但不管是三十五岁以下的青年还是几岁的孩子,一听到“日本”这个词的第一反应,还是义愤填膺。
  东北被全家人默认为“最反日的地区之一”,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大哥和本田重新握手才八年嘛,全面战争也恰好打了那么久。但这几年本田已经给大哥注入了不少资金,目的暂且不论,大哥确实是抓住这一机会在拼命加速。
  在各种场合远远看到的东京早已不是三十五年前的样子,他穿了笔挺的西装,退去了慵懒,剪短了头发,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加上日资的企业解决了一定就业问题,对本田家的好感有一点回升了;所以,当小上司要长春和仙台做朋友时,他并没有拒绝。
  仙台是个明眸皓齿的青年,他也是座只有四百年左右的历史的年轻城市。“我们有很多地方相似呢。”仙台与长春握手时说道,“都在自己国土的东北部,都有很高的绿化程度,都有很多所大学。”“是啊,希望我们能成为好朋友,以后互相多多交流帮助吧。”长春微笑道。
  在仙台市,仙台友好地带着长春参观了家里的公园,入秋后的林木色彩鲜艳,十分美丽。在博物馆前,长春看到一个头盔上带着长弓形装饰的男人雕像。“那一位是伊达政宗大人哦。”仙台热情地介绍道,“算是我的创建者呢。还有纪念你家一个名人的地方。”于是长春在一片松树林中看到了鲁迅纪念碑,勾起了相当多的回忆。
  “这里是可以植树纪念的地方吧?”又走到一片林子中,长春注意到很多树的脚下都插着白漆的木条或立着黑色的石碑,写着各种各样的事由。“是啊,可惜现在是秋天。明年春天你再来的话,我们一起来栽一棵,纪念我们的友谊吧!”“嗯,好啊。记得留一个好地方。”长春看到了许广平在十九年前栽下的一棵树,便欣然答应了。
  几天的时间匆匆经过,对仙台的访问结束了。“这回该我去你们家了。”仙台背着手,“文明古国的新发展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会让你失望吧……我不算是什么文明古城。不过有些东西,还是能看一看的。”长春笑着说,虽然在其背后,不知道有多少苦笑的成分。
  苦笑的原因,比如说第一天参观时,介绍净月潭公园时说“这是目前亚洲最大的人造林……呃……是1934年开始……”介绍南湖时说“这座大桥是去年才建的,水面是……1933年拦下的……”介绍著名建筑时说“伪满皇宫是……1932年溥仪住进来……八、八大部在……1936年前差不多建完……”介绍道路格局时说“以人民广场为中心向六个方向拓展的道路是……1932年开始的计划……”
  一天下来仙台和长春的心情都诡异的厉害。这叫什么友好访问啊喂,不管是自然景观还是文化景观,根本就是要挑起民族矛盾吧。第二天长春果断改选了参观一汽厂区。一上午差不多就参观完毕后,长春上厂里借了辆红旗,拉着仙台从西开向东。
  车停在南关区东侧的一些陈旧住宅楼前,有些老人在那里散步、休息。“是要参观敬老院吗?”仙台问道。“不,我们不下去。只是想让你看看这些我家的老人——他们的孩子,都是你家人。”
  “……啊?”仙台诧异地看向那些老人,他们有男有女,大都很瘦弱,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孩子是我家人——他们加入日本籍了?还是和我家人结婚了?”“都不是。”长春回答,“他们收养了三十五年前的弃婴。”
  “弃婴……我家的吗。”仙台明白了什么。“是的。他们收留了仓皇逃走的父母丢弃的孩子,一直把他们抚养到今天。孩子们早就长大成人了,这些养父母的愿望,就是让孩子找到生身父母。”长春淡淡地解释着。他没有说出知道的全部,例如这些善良而贫困的养父母经过怎样的心理斗争收养了侵略者的羸弱后裔,又怎样在几十年中领着孩子逃开“小日本”的骂名,怎样在“打倒与敌特有关的一切”浪潮中、忍辱负重地把孩子养大。
  那些想用“实际行动”保卫家乡的人,他们最终伤害的是自己的同族。长春知道这一切,所以他尽量避免重复提及那些日子。
  “我家有相关法律的。”仙台认真地回复长春,“只要养父母能提供证明,那些战争遗孤就能回去。我可以帮他们联络,可是,你不觉得,把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他们分开,有些残酷吗?”“当然挺残酷的。”长春把双手盘在脑后,靠在了椅背上,“他们有的人因为收养了孤儿,自己都没要孩子——这在我家太罕见了。”
  “要是离开的话,他们会很寂寞吧……”仙台伏在车窗边,望着老人们。“肯定会的。但是‘回祖国去’的愿望,不管在谁的心里都那么强烈啊。”长春轻轻叹气。“那么我就尊重他们的选择好了。”仙台微微一笑,“想走的我会帮他们办手续,不想走的不妨留下来,陪老人安度晚年。”
  “那么多谢了。”长春直起了身子,握住方向盘。“——还有,”仙台补充道,“我可以在这附近盖一座‘中日友好楼’,让这些老人们住进去,也让大家能永远记住他们。”“……当真?”“那还能是假的。在我们家的宣传,大都是说那些孩子在这里怎样受到歧视;但我想,要是没有这些老人,他们连被歧视的机会都不会有了。”仙台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长春突然觉得心情变好了,索性把仙台拉到自己家吃饭。并不是讨厌饭店,只是人们吃饭时吵吵嚷嚷,怕仙台不习惯罢了。
  城市们多是独自居住的,长春给仙台倒了茶后,也没聊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就钻进了厨房,请仙台自己随便看看。等他端着几盘色泽浓厚的菜放在桌上、去找仙台时,发现他正对着阳台上的花盆仔细观察。
  “饭做好了,现在要吃吗?”长春得到的答复是一声含混不清的“嗯”。仙台用手指摸了摸眼前植物的叶子,回过头来略有些嗔怪地说道:“有的花被你养得都快要死了啊,你没有仔细照料它们吧。”
  “呃……哈哈……好象是这样。”长春尴尬地挠挠头。其实这里多数花草他才养了不超过两年,还没摸清它们的脾气;旧时有关花草的书刊也多被斥为“资产阶级玩物”销毁了。见他这样子,仙台叹了口气:“我来教你吧。嗯,从这边开始好了。”
  “这一盆是银心吊兰,叶子枯萎了。土壤没什么问题,也湿润了……是因为盆太小了,支撑不了这么大的根系吧,而且现在窗台的温度太低了,等会搬回屋去。这一盆是龟背竹,叶子还可以……就是有点烂根了。呃,虽然它是喜湿的,但也不能泡呀。这一盆是仙人掌,问题倒是不大……不过要是这个也养不明白你就太厉害了。这一盆是文竹,落叶很严重,是因为不通风吧。”
  “秋冬开窗通风岂不是会冻死?”无法插嘴仙台如数家珍的长春急忙辩解。“这个气候确实有很多花不适合养呢,你又不是专业人士,没有花窖……”仙台又叹了口气,“搬进屋里来看看能不能转好吧。先继续看别的。这一盆是虎皮兰,涝了;虎皮兰在秋冬后是喜干的,不能浇太勤。这一盆是腊梅……你买的时候就这么高吗?”“对……”“早该挪到院子里种了,在屋里它长不开。这一盆是蝴蝶兰。……呃,不是我说,这么娇贵的植物……你还是过一段时间再尝试吧。”
  听着仙台认真的劝谏,长春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开始严重后悔自己为什么图个热闹、一口气买这么多回来。
  “这一盆是君子兰……嗯?这个不是养得很好嘛。”原本有把头垂得越来越低的倾向,长春连忙解释:“君子兰我已经养了很多年了,还算比较了解。(注1)”“真的?”仙台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抱着手臂仔仔细细审察起来。长春就像被审察的是自己一样,紧张地等待着结果。
  好象过去了半个世纪那么久,仙台终于收回了他挑剔的目光:“看上去真的没什么毛病。”长春长长舒了口气:“还好还好……至少还有一种我是会养的。”“……我先不针对这句话背后所隐藏的真相发表议论了。那么能否请教一下,为什么只有君子兰?”仙台似笑非笑地看着长春,好象因为这些可怜的植物有些生他的气。
  “好歹也看了四十多年了嘛……”长春小声嘟哝,然而他又明确想起了四十多年前是什么时候。算了,难得气氛这么好(?),就不说出来煞风景了。好在仙台并没有去计算时间,只是略有些怀疑地“唔”了声,草草打量着余下的花朵——不知是剩下那些养得有了水准还是君子兰改善了对长春培养技术的印象,仙台没有再吐出什么尖利的评论来。
  等到两人终于来到饭桌旁,菜已经完全凉了。长春又把它们热了一遍,导致口味大变。但仙台却完全不介意似的吃着,而且不知因为情绪激动而忽视了自家的餐桌礼仪、还是为了入乡随俗,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养花心得。
  要是这样我还特意带他回家干吗啊……长春在第二天送仙台去机场时,这样腹诽着。不过他说的那些多少还是进了自己的脑袋,似乎最近家人也有不少从事卖花草的,花鸟鱼虫逐渐也成了个行业。其实自从君子兰从伪满皇宫流落民间,人们与它相关的交流就未曾停止,只是这两年才合法公开化了。家人意识到了“金钱是没有臭味的”之后,便遵循着几千年来商业的步伐,捅开了几十年的窗户纸,把买卖重新当成了谋生的手段。

  不知是从谁开始,君子兰被当成了花草中的富贵者。一颗种子是工人一天的工钱、一棵半大的苗苗就顶了工人一个月的工资,长成的就更不必说了。汽修厂的一个工人耐心培育了多品种的花朵,并很快靠它们发家致富。一时间,炒君子兰成了长春的热潮。
  “花卉这样下去,可不好办呐。”小上司忧心忡忡地绞着手,“一盆普通的君子兰,现在差不多是工人一年的工资了。万一上边说我们搞资本主义、搞投机倒把,那可怎么办?”长春点头道:“是该限制一下,那么株花儿,自己看着它长大的,哪能有这么大的价值呢?”
  于是长春很快出台了硬性规定,一盆君子兰售价不得超过二百元。花市立杆见影地萎靡了下去,然而市民对君子兰的热爱并没有停止。就在春寒料峭的时候,那个汽修厂的原工人举办了一场“抢救国宝大熊猫君子兰义展”。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长春确实想起了什么。成都曾叹着气说,这些年大熊猫的生存状况十分堪忧,本来就稀少得很,最近更是连续发现了一百多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剩下的大熊猫被大量送到他家的动物园保护,但还是不够,大哥也正急得团团转呢。要是那个叫“郭凤仪”的工人真能用这种方法筹到善款,未尝不是件好事。
  等到义展开始的那一天,入口处排起了长队。门票五角钱一张,长春刚买票进门没多久,身后售票的大嗓门就叫道:“不好意思,上边刚来的通知,里边人太多啦,门票要涨价!从这往后,一元钱一张!”人群中立刻传出了抱怨声。然而,大多数人还是掏钱进来了
  ……过后一定要查查他们是不是真的把钱捐了,不能让他们玷污了君子兰的名声。不过真捐了的话,再涨点也没关系吧。本打算回头看看的长春被涌动的人潮挤进了展厅,既然来了,就仔细看看吧。
  千百盆君子兰,在几万人炽热的目光中静静地开放着。(注2)它们中的大多数,已与长春几十年前在宫廷中看到的不同了。几代养兰人的选择、培育,使它们从尺寸到姿态、从叶形到花色,都有了百来种细微的变化。
  作为欣赏者而非养殖者,长春仔细观察着这些熟悉而又新鲜的植物。端庄的株形,整齐的叶片,洒脱的姿态,浓绿的色彩,构成了君子兰飘逸的主干。而在其上的,则是在每年冬天穿过重重厚叶、直指青天的花剑;在此时,正怒放着一团一团的硕大花朵。
  少则几朵、多则十几朵的花,呈伞状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有的橙黄,有的金红,有的亮粉,全都拢成一支支欢快的喇叭;圆润玲珑的花瓣包裹着嫩黄娇柔的花蕊,尽力倾吐着似火的热情。原本盛开在南非密林中的植物,在遥远的北国尽态极妍。
  此时的它,早已退却了本田初带来时屈辱的色彩,而完全成了令家人赏心悦目的、在春节盛开的独特植物了。
  义展结束后,一万七千余元的善款被送往四川,长春的君子兰再次传为美谈。即使无法再高价出售,这本来就很美的植物也得到了市民的青睐,依然有许多人从事着培育、繁殖它们的工作。次年长春与亚瑟家的伯明翰成为朋友时,也送了他一盆作为纪念。
  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进行,东南沿海的城市们开始大跨步的前进。正发愁找不到新的经济增长点,上司又开始考虑起君子兰潜在的市场了。
  “你说,现在再放宽对君子兰交易的限制,还行不行得通?”小上司问长春。长春正在摆弄窗台边的花儿,思考着要防止“夹剑”该用什么肥料最好;听到小上司的问题,才转过头来,疑惑地“嗯?”了一声。
  “我是想啊,既然上边没发话批评什么的,咱们是不是也能把这君子兰弄成个品牌。就像洛阳的牡丹,让人一听‘君子兰’就知道你,想买想卖的都上这儿来。”上司说出了好久以来的构想,长春侧了侧头:“我是没什么意见,只要大家爱养就行。”

  于是,君子兰在全城建立了好几个专门的交易市场,以更汹涌的态势发展起来。八四年十月十一日,市人大更将君子兰定为长春的市花,号召全民每家都养上三至五盆优质的君子兰,限价令随之撤消。
  两年的耽搁并未使人们将君子兰的辉煌淡忘。几乎是一夜之间,君子兰的价格就突破了之前的限制,而且不受控制般地向上涨。花市上,展览厅里,花主人和迎宾小姐口若悬河地介绍着花儿的好,来自全城、东北地区乃至全国各地的买花人听得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头,然后掏出几张、十几张乃至几十张“大团结”,把一盆花捧回家。
  家人们圆了致富梦。拿几颗种子培育成苗、或者把苗养大、又或者把长成的植株养到开花,拿到市场上卖,那价钱都翻了几倍。“千元户”“万元户”的数量迅速增长,他们卖了花,拿着钱进了商场,喜气洋洋地搬回了许多之前从未敢妄想的家电。
  那天长春端着花盆去清华路的交易市场,只是为了让老花匠亲眼看看他这一株需要哪种特殊的肥料。他认识的那位在西头,他便抱着花盆从东边的路口走过去。
  刚走进交易区,长春就被人叫住了。“同志,你这花不错呀!怎么卖的?”“我自己养的,不卖。”长春解释道,就要往前走,可对方拉住了他:“别这样别这样,我出五百!干不干?”“真的不卖,你放开吧。”长春再次解释,那个人只得悻悻地离开了。
  一边计算五百人民币能买多少东西一边继续往前,结果没走几十步又被人拦住了:“同志,我看你刚才没卖花呀。他给你多少?”“五百。”没多加考虑就脱口而出,但长春立刻后悔了,这不就像表示自己嫌太少、还想多要吗。
  “哎呀,那可真是太低了。瞧瞧这叶子,这花,多好!五百哪能够呢,我出一千!”怕长春不信似的,那人拿出了一沓票子。“……这花我自己想留着,不打算卖。”长春知道交易的盛况,耐心地再次重复。任他怎么细心照料,也不该达到一个工人三年的工资吧?
  劝开了第二人,长春一边回头一边继续往前走。虽然早听说君子兰市场火,但还没想到能火到这个程度。老花匠的摊位出现在视野里,他松了一口气似的加快脚步;但就在此时,第三个人出现了。
  “小同志,别再往前了,再走就出去了。你这花,我就要了。”这个声音比起前两个低沉了一些,也透出了更多不容争辩的意味,似乎手中的君子兰已经注定将收进他的口袋。长春叹了口气,又一次开口:“这花是我自己的,不想……”“不不,你不用说了。”那个人摆摆手表示他都明白:“不就是钱不够吗,你开个价,我拿。”
  ……我还会差几个钱吗?长春忍住吐露真相的冲动,一条街没走完就被三次抬价反而使他来了兴趣:“花我是不会卖的,不过可否告诉我,你最高给一盆花出过多少价?”
  “之前最高是两千吧,那盆没有你的好。还给公家买了一批优质的苗子,但培育起来太慢,还是买现成的快。”那人的语气如理所当然。“……给公家?”长春愣了愣,上司们什么时候也爱上花窖了,要一批一批的买?
  “对,所以你明白了吧,不用怕出不起。就算我身上没带够钱,也可以回去取。”那人的声音不容置疑,显然已经办了不少次“给公家买花”的事。
  “公家的钱,是拿来干这个的吗?”长春有些不满地问道。对方愣了一愣,随即答道:“有什么不行?我这也是响应政府号召啊。”“有这么多闲资金的话,为什么不去支援国企改制的困难期?”“国企?……”对方一时语塞,过了会儿才忿忿地转身:“行了行了,不卖就不卖,扯什么没用的。工业来钱哪有这个快……”嘟嘟哝哝地大迈步走开。
  总算是摆脱了,而且好象还多余知道了些东西。长春边想边走向摊位,没有发觉自己的步子慢了下来。公家用公款买花,而且出手还这么大方,这正常吗?从那个人的反应来看,他应该不是什么普通采购员,而是对财政有些支配权的人物,虽然他不认识。他提国企不是无理由的,就连一汽这个多年来的支柱产业,也正面临着换型期的巨大困难。真枪实料的汽车可是花卉所不能比拟的。
  终于踱到了老花匠的摊位前,正巧有一拨顾客离开。老花匠向长春打招呼:“哟,又来啦!这次又怎么啦?”“花有点蔫,请您看看用点什么肥料好。”长春把花盆放在摊上的空位,在花匠查看的时候,向他抱怨道:“这人啊都跟疯了似的,你知道吗,我就从路那边走过来的工夫,这花就让人给涨了三次价!”
  “三次?最高给你多少啊?”老花匠头也不抬,随口问道。“听他的意思,比两千还要多。”“嗨!才两千?得亏你没卖!”老花匠不屑地评论道,“你听说没有,前段时间,香港来了个富商,开着辆‘皇冠’来换君子兰。那皇冠,可值十几万呐!”
  “然后呢?”“他上凤冠公司去啦,结果一下就盯上了郭凤仪压箱底的那盆‘凤冠’!着了魔似的就要买,郭凤仪哪能干啊?可他当场就跟郭凤仪说,你要是把这花给我,我开来那辆‘皇冠’现在就归你!”
  “真的?!”长春大吃一惊,十几万的价格,在一平米房子才二百八十元的状况下,简直就是天文数字!“那他卖了没有?”
  “没有。要不怎么说呢,他爱那盆凤冠就像爱孩子似的。”老花匠挤挤眼睛,“喏,就用这包肥,保你花期再长几天。”
  长春拿着肥料,从另一条路回了家,路上一直在回想着君子兰的价格。十几万元,按照黄金的市价来看,一盆君子兰换到的黄金,已经足够铸成金的君子兰了。(注3)这不就像是绿色的金条一样吗?

  把金条放在阳光下的人必定是要担惊受怕的。没过几天,长春就目睹了一场有关“金条”的审判。被告人曾多次入室盗窃、抢劫君子兰,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四年。旁听的老人叹息说,为了几盆花就赔上十四年,值吗?
  十四年还是少的。当一次警力被紧急调动向城南时,长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警员们押着三个人一辆军用吉普归来时,他才知道一场惨剧刚刚被避免。
  “鞍山市检察院的检察员方某,涉嫌纠结兄弟、配备着枪啊支飞车到长春抢劫君子兰。还好我们先得到了消息,刚刚来得及阻止。”就在行动队长向长春说明的时候,急得满头大汗的鞍山也赶到了。得知没有事后,他长舒一口气,跌坐在路旁。
  “还好没什么事……真要是有什么,公务员干出这样的事来,我可怎么交代哟。”一口气喝干了长春递来的压惊酒,鞍山苦笑道,“这君子兰真是,唉……都有人直接跑来问我‘你是要钢铁还是要君子兰’了,可这哪是我能决定的?”
  “说实话,我也想把上司揪来问问‘你是要汽车还是要君子兰’。”长春自己也喝了一大口,“这价格太吓人了,弄得没花的人借钱去买、有花的人又提心吊胆。花好归好,但毕竟是茶余饭后拿来欣赏的,哪能这么喧宾夺主呢?为了它们被判死刑,值得吗?……”
  但他们的叹息,改变不了疯狂的花市。把君子兰当礼品送的人越来越多,企事业单位和政府机关公款买花的事情也越来越透明。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本地人还沉浸在“养花致富”的梦中时,外界的媒体已经开始醒来,起初宣传着君子兰种种好处的报纸们开始刊发批评畸形花市的文章。才创办没多久的《君子兰报》宣布停刊,随后,北京直接给长春打来了电话。
  “今天的人民日报,看过了吗?”“还没有,因为很少有和我相关的消息……”“那快看看吧,二版,今天你可是重头戏。”北京的口气似笑非笑,让人捉摸不透。怎么想,家里最近也只有一件大事……但是让人民日报刊载、又是北京亲自来提醒,这么兴师动众,会是只为了一个花市吗?
  但真的就是如此。匆匆扫过那篇《“君子兰”为什么风靡长春?》,“虚业”“新兴资产阶级”“挖国家财政墙角”等词汇映入眼帘。
  这几乎算是,最高规格的抨击了。

  市政府出台了《关于君子兰市场管理的补充规定》,明令禁止公务人员参与君子兰的炒作,并把纳税额提高到了交易额的60%。
  没有阻止,没有限价——这寥寥数十行的补充规定,把站在巅峰的君子兰送上了断头台。平凡的市民们在一片绿意中从小康的梦中醒来,却发现前日的绿色金条已一文不值,借来买花的欠款也成了无底洞。社会舆论,更使市场一蹶不振、陷入了冰点。
  究其原因,自从限价令解除以来,君子兰的价格很大程度都是公家炒起来的。政策鼓励本就是提价的重要动力之一,卖得多高都有富人买更助长了这种态势。东京曾旁敲侧击地表示自己也要参加君子兰展,更使政府和平民得意忘形——直到更高的权威认识到繁荣外表下的现实。
  巨大的泡沫破裂了。长春在盛夏患上了寒症。
  但这虚浮夸张的经济本就是不能依托的。等到经济恢复正常秩序,市场上的君子兰价格依然低于正常水准——人人家里都养着,没必要再特地去买。
  尽管在本地已经从“赛金花”变成了“伤心花”,长春还是在次年带着一盆“凤舞”去香港参加第十九届花卉展。不知有没有之前名声的影响,“凤舞”一举夺冠。正巧轮值到香港的伯明翰向他表示了祝贺,但多少有点苦涩的意味;毕竟,这是他最后一次能如此光明正大的来香港了。(注4)
  北部的巨人轰然倒塌的第二年,娜塔莎的首都,美丽又活泼的明斯克又与长春成为了朋友。这种之前了解很少的朋友让长春多少有些紧张,但好在双方都是友好的——即使此时,伯明翰正和他断绝来往。(注5)
  人际关系什么的真是复杂啊……例如说昔日抗菊的总指挥部和第一个被圆子蛋轰炸的城市居然也是朋友。(注6)长春用余光扫过斯大林大街边已略显陈旧的君子兰形装饰,即使已经不再疯狂,君子兰依然是他的市花;而在这前方,在本田留下的火车站废墟上,新的车站正在破土动工。

——君子兰篇END——

注1:君子兰的传播过程基本是南非——本田——伪皇宫——民间的顺序,伪满倾覆后花种被带出并迅速在市内扩大养殖范围。
注2:没发现统计数字表明到底有多少人去参观,但共筹到善款一万七千余元,门票价格则从三角到一元不等。所以几万人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注3:其实卖到十几万的不是郭某人,而是姓王的一养花大户,卖了14万元。按亚瑟家当时的金价,可以买40多两黄金。按照“有人计算”的结果是能制成几十盆金花,但按照他的计算方式,君子兰叶子的厚度达到了0.0059厘米,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而如果一片叶子按1毫米算的话,大约是1.035平方米的金片,要做几盆花还是足够了的。
注4:1982年,耀和亚瑟进行了那次关于港仔的最著名谈判,而此时是1986年。
注5:伯市和长春断绝来往的原因是三年前夏天的事……大家自己回想吧我就不说了。
注6:渝君和广岛是友好城市——知道这个后我的表情就有点⑨了……而帝都和东京是OTZ。虽然说好象这东西作用不算太大但还是很微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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