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舅妈

  母亲是家中的长姐,通过知识改变命运,从农村老家进入城市打拼。我最小的舅舅比她小12岁,不爱读书而擅长技术活,也到城里来谋生;因为仅凭手艺能找到工作没那么好,他从我记事之前就经常住在我家的客房——说是客房,那时也不过是一室一厅,厅里摆张弹簧床,就兼了客房。

  房子是父亲单位的福利房,相当于家属楼,邻居全都是熟人。房子一共两层,我家住一楼,楼上住着父亲的老同事,家里有三个女儿,我管她们叫阿姨。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最大的那个阿姨跟我大舅舅结婚了,于是我对她称呼从阿姨艰难地改变为大舅妈。就这样,在父亲同事的基础上,我家和楼上又结下一层亲属的不解之缘。

  楼上一家也是出身农村,混得比我家更好,房子也大一些,来自各行各业的亲戚朋友来来往往,数都数不清。大概在我上学前班的那一年,我们搬到了父亲单位新盖的六层家属楼,我家分到四层,楼上分到六层,仍然是一个门洞,仍然是我家楼上。当然,两家的房子面积都更大了,有了三室一厅之后,父母和我各占一间,小舅舅终于住进了书房兼客房;而到访楼上的亲戚朋友也有增无减。

  差不多是那时候起,小舅舅也到了该谈情说爱的年纪。我不知道他谈过几次,在最后成功之前,我有印象的大概两三个,其中一个看过照片,胖胖的,看上去很温柔;另一个他曾经领回我家来,长得很有本地美人风范,母亲做了一大桌饭菜来招待,也表示认可,但最终还是分手了。

  说实话,当时我是不希望小舅舅结婚的。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大概是把社会性点数全点到学习上了,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当然也不知道小舅子长时间借住在姐夫家意味着什么。在我的概念里,小舅舅就是我家的人,是随时都能够接触到的、既能够接送我上学、愿意为我花钱,也有权打骂我的另一个家长;而结婚就是他要离开这个家,到一个不知道多久才能见一次的地方去。所以对他分手这件事,我没什么负面感情。

  楼上那一家的客人还是来来往往,不管去串门多少次,总能碰到我不认识的人;因为根本记不住,也懒得分辨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总之大家都是亲戚,相处时既要热情一点,又不用太客气。记不得是哪一年,有个姑娘第一次在楼上出现了。

  那个姑娘十七八岁,体型丰满,性格开朗,我们很容易就玩到了一起。她和大舅妈理论上是同辈人,但是比我大不了几岁,叫阿姨就叫老了,所以我们之间都是直呼其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两个经常一起玩的地点,从楼上转移到了我家,她的理由似乎是我们两个太闹了,大舅妈的父亲怕吵,而我母亲不怕。这是事实,我也很容易就接受了,还为不用上楼就能找到她而高兴。

  我们应该玩过各种各样的游戏,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过年的时候,比我大一岁的表姐也来到我家,我们两个和她在书房兼客房里,翻着一本比中华汉语词典还厚的通俗歌本,翻到会唱的就唱,谁会唱谁唱,都会的就合唱。因为我们的歌曲储备量都不小,这个过程能够从尽兴地从晚饭前持续到睡觉前,从椅子上唱到床上、再唱到地上;第二天几个人的嗓子都哑了,但还是乐此不疲,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一次。这样的相处十分愉快,但因为有了很遥远的“亲戚”这层关系,我从未觉得她是什么朋友啦什么忘年交之类的,而且她就是她,我能够直呼其名的人。

  她会而我不会的歌中,有一些老歌,也有一些情歌。因为我们唱歌的房间同时也是小舅舅睡觉的地方,有时他也一起唱几首。然后,同样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我知道了他们在谈恋爱的消息。

  这件事并没有多难接受,因为他们两个本来就认识,我家和楼上之间依旧人口流动。唯一区别大概就是在我家的沙发上,他们从并排坐着,变成了她硬把那丰满的身躯坐到小舅舅怀里,小舅舅一边大声呵斥,一边把手环成公主抱的形状。既然小舅舅无论如何都要结婚,那和她结婚,说不定我更愿意一点。

  他们在我上初中时结了婚。那时小舅舅已有二十八九岁,她还未满二十,但因为农村的生日登记没那么严格,也顺利办了手续。婚宴那两天,母亲哭了好多次,喝了好多好多酒,对母亲的关切让我无暇关注他们两个的状态,只是知道,那个在我家住了十多年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花了好长好长时间,才把对她的称呼改成了小舅妈。但其实也没叫错过几次,因为那之后他们俩就很少在我们面前现身了,无论是我家还是楼上。他们似乎在老城区租过房子,又买过房子;养过狗,每次去看名字都不一样,不知道是改了名字还是狗也换了,后来又不养了。从母亲和其他亲戚那里,我听说过他们的生活状态,说小舅总算找到一份稳定的食品经销工作,而小舅妈没有工作,婚后愈加发福,还让小舅舅用自行车载她;母亲甚至把我的旧自行车送给了她,她也不骑,还是坐在小舅舅的后座上。后来他们给小舅妈找了一份工作,似乎是市场里的力气活,但她也没做几天就不做了,因为她被查出怀孕了。

  这可是大事。我的大舅和大舅妈一直没有生育,看上去也不打算生;二舅家生了个女儿,虽然他也当做宝贝全力培养,但姥姥姥爷怎么想就不知道了。而小舅妈怀上的,不知道他们动用了什么手段,总之言之凿凿是个男孩。

  生产时间是2005年的夏天,母亲正在英国做访问学者。孩子太大,只能用剖腹产;果然是个男孩,重达11斤。生下几天后,我和父亲去看过,孩子还睁不开眼睛,她躺在床上,裹在白被单里,表情前所未有的虚弱和痛苦,似乎说话都费劲。小舅就在旁边照料,而那时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容许我对她嘘寒问暖了。

  因为住得远和我开始忙着中考和高考等原因,之后若干年,我都跟他们的生活没有什么交集。下一次开始关注他们家的事,已经是在我上大学以后了。那时小表弟到了要上学的年纪,似乎因为我考上了北大,他们一家也决定要上我上过的小学,因而搬到了我家附近的一间房子中,母亲把我家许多准备更新换代的家具,连同旧电脑,一起送了过去。没过多久,单独二胎开放,小表弟已满八岁,尽管小舅妈下边有个弟弟,也再次怀孕了。这次也只能剖腹产,生下的是个女孩。

  这时我已经初受社会学训练,知道亲戚之间的相处与对待孩子的态度有何种意义,也有能力保护自己的财产了,对这个小表妹总算没有那么态度恶劣。有了两个孩子后,小舅妈当然更加不可能出去工作,光是照顾两个孩子就够累的了;但是她在自家门前租了个小门脸,分销些小舅舅经销的食品,还搭配些调料,像是个小卖店,有客人来时会出发门口的铃声,她便出来接待。因为地方偏僻,生意不可能火爆,但已可以贴补些家用。

  在这些年间,姥姥和姥爷也从农村被接出,住到了这座城市。前几年是住在母亲单位提供优惠、二舅舅出钱购买的一套新房里,房子很好,但在四楼,而且从我们两家过去要半小时的车程,随着老人岁数变大,自己上下楼和我们的照料都越发不便。于是今年(2016,下同)冬天,母亲和几个舅舅又商量了一下,决定在小舅舅家附近再租一套一层的房子,常年在家的小舅妈可以帮忙日常照料,其他人过去也方便。小舅妈极力赞成,为了能在过年前让老人搬过来,还让她弟弟来帮忙装修。

  我不记得有没有跟她弟弟见过面,也不知道他比她小几岁。但是她的母亲和我母亲同岁,小表弟出生时,家族内的一个梗是“看看人家,40岁就当姥姥了”。也就是说,即使这个40岁不是虚岁,她的母亲也至多是在20岁时生下她的。关于她的家庭,我在上大学后还听过一个故事,说她在这座城市生过一次大病,那时她还没有和小舅舅结婚,但全部的治疗费都是小舅舅出的,她的父母和弟弟一分钱都没有掏。

  因为爷爷奶奶都已过世,今年过年时,我们十几个人都去了小舅舅家。小舅妈和二姨一起下厨,做了十几个菜,满满地摆了两桌。厨房很小,她在生了两个孩子后体型越发圆润,像一座小山一样,却在那狭小的厨房和走廊中周转自如,根本看不出她到底是在哪里放下这么多备料,又是怎么保证每一道菜都能在差不多的时机端出来的。大家都坐下之后,她在厨房中喊着要大家先吃,但除了老人外,多数人都等到了她们上桌;即使她上桌了,也时不时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各种需要再次离席,去拿个杯子盘子筷子碗,或调料、米饭和饮料。毫无疑问,今天的她是个合格的主妇,孝顺的儿媳,包括我母亲在内,所有亲戚都对她交口称赞。

  难得的闲暇时分,她拿出小舅舅新买给她的IPHONE,给我看她弟弟传来的老家照片。照片与我姥姥的老家有几分相似,空旷的雪野上孤零零立着一座平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们穿着深色的棉袄、牵着爬犁,露出喜气洋洋的笑容。我从来不会将那种笑容形容为淳朴,而她滑在屏幕上的曾经白皙柔嫩的手指,也已经粗了几圈,颜色接近褐色,有一层硬硬的皮。

  今年的过年除了老人搬家外还有些特殊,场面人姥姥说要召开一场家庭音乐会,于是父亲找了一家年初二就营业的卡拉OK,开了一间大包,全家人都坐了进去。正式开始之前,我对小舅妈说,今天就看你大显身手了。她说,哎呀,我不会唱。我说,你怎么可能不会唱,你还记得以前在我家,我们一唱就唱一晚上,唱到第二天嗓子都哑了事吗?她咯咯笑,说还有这么个事吗?我都不记得了。

  然后家庭音乐会就开始了。对卡拉OK还算比较熟的我们几个小辈负责操作,其他人点歌,上到20世纪20年代,下到21世纪头十年,各种各样的老歌新歌唱个不停。姥姥的嗓门特别洪亮,姥爷坚定拒绝耍宝,我故意点了一首又一首情歌,让在场的夫妻们秀恩爱。小舅舅拉着小舅妈唱了几首、又强力推荐她之后,她似乎终于放下了矜持,主动跑来点歌,那些在我家听过的没听过的,也不管什么唱技唱法,只是恣意地大声唱出来。淘气的小表弟去了他姥姥家,小表妹暂时由小舅舅照看,她无所牵挂地站在投影屏幕前,手里拿着话筒,飙出一个个高难度的音符;我仿佛看到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就像曾经在我家书房中看到的一样。

  她怎么可能不会唱。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家庭音乐会在晚饭前结束,她带着小表妹,坐小舅舅的车,又带着许多其他人回家打牌去了,晚饭当然也是要她做的。过了几天,亲戚们走了,小表弟也回来了,她不用再做那么多人的饭,但又恢复成两个孩子的母亲。

  她辛苦不辛苦?当然辛苦。

  她幸福不幸福?我不知道。

  辅导小表弟写作业时,我说某个问题很简单,你问你妈就行。小表弟瞪着我说,我妈不会,她小学都没毕业呢。

  我不知道小表弟是否真的清楚他母亲学历几何,我只知道,从她决定和我小舅舅在一起开始,她的娘家就已经没有了她的位置。她已经只能全心全意成为我们这一系家族的人了。

  对于这份婚姻,小舅舅和小舅妈都称之为一见钟情。后来我得知,她和大舅妈是表姐妹,后来又成了妯娌,她们的娘家声称,是大舅舅和小舅舅的工作努力让他们放心地把两个姑娘都嫁给这家兄弟。

  按照某些传统理论,小舅舅是我家人,她是后来才来的外人,我无论如何都应该替我小舅舅说话。但是,即使从旁人的角度讲,小舅舅也的确是个既聪明又勤奋的人,我们这边的直系家族中也没有哪个亲戚自私刻薄,大家都是客观意义上的好人。这大概是我作为一个独立个体、作为当年的那个小女孩,看着她小山般的背影时,唯一能感到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