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女性在乎

这是一个女权话题，但同时又不仅仅是一个女权话题。
尽管没有时刻自称女权主义者，但作为关心时政也关心自身处境的女性公民，我时不时就会在微博上转发各类社会话题，其中有比重不小的一部分是严重的性别歧视话题，或者像有些人厌恶的那样，可以统称为女权话题。女权话题有很多种表现，远到某些宗教从教义开始就刻在骨子里的男尊女卑及其血淋淋的后果，中到偏远山区妇女被拐卖强奸变成生育机器试图求援而警方忽视不理，近到国内大城市从招聘到职场上公然歧视育龄妇女，我首页上的姑娘们无不为之义愤填膺，男性朋友们未必条条转发，但我知道他们中的很多人也会为之触目惊心。
而有的时候，也会有男性朋友到我的评论里阐述一下他们对这件事的看法。他们大多是有识之士，冷静理性客观，毕竟学历和毕业院校都摆在那里，即使有些转发中的人愤怒到失去了理智，也不会激怒他们，更不会让他们与之对喷。
我是乐意与这种人交谈和讨论的，但并不代表我支持他们所有的看法。尤其是，当不止一位学科完全不同、理应不相识的男性朋友对我说出一套同样的逻辑时，我就觉得有必要写点什么了。
他们的逻辑大抵如此：性别分工是历史的产物，历史上的女性为了承担家务劳动，连工作和参政的权利都没有，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许多女性可以从家务劳动中解放；但由于科技还不够发达，女性的生理特质决定了她们还要为人类的再生产付出更多成本，这是短期内无法改变的客观现状，不能责怪国家和企业，唯有科技的发展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结论是，我转发这些没有用，发微博的人呼吁也没有用，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对他们的前提和例证非常认同，并且他们的思路也给了我许多提示。可是，唯有他们的结论，我无法接受。
因为如果接受了他们的结论，就好像在说，那些为公司勤恳工作十年的女职工一旦怀孕，就活该被辞退；那些背井离乡被拐卖到生活质量一落千丈地方的女孩，就活该一辈子忍受自己最痛恨的生活；那些已经裹着黑袍胆战心惊生活了小半生的妇女，就活该因为恶毒者的一句污蔑而被乱石砸死——这是客观生产力的发展水平所决定的，是人的意志所无法撼动的，不是吗？
不是。
“造航天飞机有什么用，那些钱拿来能让多少穷人吃上饭。”
以他们的学识，这句话根本没有反驳的必要，如果真要反驳，社会分工的意义、航天业发展对全人类未来的伟大贡献、国际科技竞争占优会给本国人民带来的长远好处……等等等等，无数条理由信手拈来。
那么，如果把这句话反过来说呢？
“造航天飞机的意义重大无比，所以我们不要搞社保救助了，把那些钱都拿来造航天飞机吧。”
如果说赞同前一句话的还是自诩胸怀天下的“精英人士”，那么赞同后一句话的，大概就只有法西斯了吧。
然而这句话，不是和“生产力的发展才是根本，所以关注某个女性受歧视的个案没有意义”是同样的逻辑吗？受歧视的女性个案，不是和需要社会救助的贫困人群一样，同属社会弱势群体吗？为什么其中之一值得关注、值得国家和社会分出一部分精力和资金去支援，另一者就不值得？为什么其中之一需要划拨出国家原本要用来发展生产力的资源去帮助，另一者就要为了整个社会的进步付出个体的巨大牺牲？
我说他们冷静理性客观，我没有说他们中立。
这是其一。
其二是，我也知道对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个案的关注，或许改变不了什么。就好像李银河还是人大代表的时候，年年都会提交同性恋婚姻合法化的提案，即使明知道今年这个提案也通不过，就算她再怎么努力，二十年内同性婚姻恐怕都不会合法化。
可是她还是在做。因为如果一直没有人去提交的话，如果一直没有人为少数群体奔走呼吁的话，这个期限就不是二十年，而是五十年、一百年，甚至像某些宗教一样，哪怕私底下会发生无数次，明面上仍然是永远。
当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只有一个人，是悲壮，也是从无到有的希望。而当一个人的行为号召出十个人的援手，十个人的援手引发一百个人的呼吁，一百个人的呼吁吸引来一千个人的注目……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可为”就会成为“可为”。
成功的例子举不胜举，有时候真的与生产力发展水平没有直接关联——当然，生产力的发展是必要的大背景，但是事件本身并没有因为生产力的发展而自然爆发，就像民权运动的直接起因是第一个不肯让座的非裔妇女，而不是计算机的诞生。就算一硫二硝三木炭齐备了，也要一个火花才能引炸它。这本是最浅显的道理，但总是有人记不住。
退一步说，即使不可为依旧是不可为，难道我们就要因此连最初的努力都直接放弃吗？许多强拆事件的受害人最后都没有讨回公道，难道我们以后就要对致人死亡的非法强拆视而不见吗？显然不行。那么，即使郜艳敏和巫山六月雪都没有夺回她们原本渴望的人生，我们也不能因此放弃对每一个遭到不公正对待的个体的关注。
我们不可能拯救所有人，并不仅仅因为世界太大，也因为我们潜在对抗的是一个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并且仍想要继续存在的庞然大物。那么，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有一个鸡汤，想必很多人都听过。说暴风雨后，无数小鱼在海滩上搁浅，一个小男孩把小鱼一条条捡起来扔回海里去，一位老人劝他，说小鱼这么多，你不可能把每一条都救下来，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有谁会在乎呢？男孩并不停手，而是又捡起一条小鱼扔回海里，说，这条小鱼在乎。
我的回答是，这位女性在乎。
我们拯救不了所有人，但我们哪怕能多拯救一个人，也是为一个和你我一样的人类个体带来了生命中的光明。如果这个人是你，是我，那被拯救的就是我们的整个世界。真实的世界，不也正是由我们这样的一个个个体组成的吗？
我不是一个鸡汤作者，编不出什么动人的故事，讲不出什么艰深的人生真谛。我所想说明的道理，大多不证自明，甚至可能连如今的日式嘴炮都不屑使用。
可是既然还有人忘记这种道理，我就还是要把它们说出来。不是为了论辩，只是为了提醒和鼓励。
提醒大家，我们在做的是正确的事情；鼓励大家，要将正确的事情继续下去。哪怕短时间内等不到什么成果，哪怕受到网络舆论周期性的影响很快就会被新的热点取代，哪怕看上去像是蚍蜉撼树般可笑。但，我们不是蚍蜉，是白蚁，是一群向朽木发起攻击的白蚁。只要我们不放弃，朽木哪怕能够支撑一阵，也总有一天会垮塌；而若我们从一开始就望洋兴叹，那朽木或许就会永远矗立原地，直至成为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