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但我最近正有拜访治部少辅的打算。”
边说,边微笑着将茶杯再次递给宾客。宾客虽对“不为功名利禄”有些莫名,但听她说要去找三成,都认为她是要去讨个公道。由于丰臣秀赖年幼、几位大老又常在自己的领地,三成可说是手握重权之人;若敢于当面与他对峙,宾客们也不由得也赞叹起她的勇气。
几日后,三成在公务结束后返回家中,便接到了来访的通报。“看来传闻传了这么久,她终于来找您兴师问罪了。”左近笑道。“别开玩笑了,就算我确实怠慢了她,也没有到要被问罪的地步。而且先加入东军又倒戈回来,至多算得上亡羊补牢,就算多给她一些封赏,也不过是为了安定民心。”三成对左近的揶揄不屑一顾,“总之,先让她进来吧。”
家仆将带到客室,上了茶水后便离开,只余两人在桌边坐定。却既不喝茶,又不寒暄,只是默默地看着三成的脸。三成被她看得有些别扭,率先开口说道:“你是为了战功的赏赐而来的吧?念在你辛劳多年,关东有一块五万石的领地尚无人接手,你若准备好,明日便可转封该处……”“不是。”迅速打断了他,“我此次是来……向您辞行。”
“辞行?”三成皱了皱眉,“你要去哪里?回老家吗?”“老家……也可以这么说吧。我在这里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也是时候回去了。”“……是吗。”见一副打算功成身退、不贪恋荣华富贵的模样,三成方才的蔑视已经消退了大半,反倒回想起多年来与她的共事,不由得一阵唏嘘,“也是啊。这么多年来,辛苦你了。不过,我从没听你提起过,你的老家是在哪里?以后若有机会,我定登门拜访。”
听他这么说,轻笑着摇了摇头:“您恐怕无法来拜访我,而我……大概也再见不到您了吧。”三成大惊:“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乱世已经结束,你的身体也不差,即使不再有战功可立,也不必急着结束生命吧?!”
“抱歉,我的说法让您误会了。我是说,在我回去之后,就很难从我的故乡往返这里了吧。”“……所以你的故乡到底是哪里?琉球吗?还是更远的海外国家?即使是这些地方,我可能抽不出时间前去,但你也总有办法往返吧。”三成猜测道。“并不是这些地方。”端正了坐姿,用比刚才更为认真的表情看着三成,“我的故乡,在六百年后的未来。”
三成的思考停止了一瞬。静静等了一会,见三成张了张嘴,似乎是想问些什么,却不知从何下口。于是她继续解释道:“在我的时代,已经出现了时空跳跃的技术。这本应是被严格管控的技术,因为随意回到过去可能会改变历史。然而研究者们很快发现,即使历史被改变,也只会生成一个平行世界……呃,总之就是不会影响我们的世界,因此管控也没有那么严格了。于是,我想方设法找到了一个机会,回到了战国时代的天文二十三年。”
“……为什么?”三成为无法理解的新名词感到有些头晕目眩,便问出了他此刻最关心、又确保能听懂答案的问题。看着他,露出了有些哀恸的笑容:“为了您。”
“在六百年后的那个时代,人人都清楚这样一段历史——在战国乱世终结后,一个人当上将军,在江户建立了幕府,他的家族将其继承下去,这个国家延续了二百多年的太平。那个人,是德川家康。”的解说毫不意外地被三成插了话:“等等!是家康?!那丰臣呢?!”
“我正要说。在我们的史书中这样记载着:关原之战中,您所领导的西军,由于多队叛变,以惨败告终,您也在不久之后遭到处刑。而后的庆长二十年,丰臣家终为德川所灭,天下彻底落到了德川家手中。”
“简直荒谬!”三成拍案而起,“不义之军篡夺了天下,还敢弑主?!你休要说些蛊惑人心的胡话!”“所以,我才只敢在这里对您一个人说。无论使用什么手段,德川家将治世维持了二百多年,在我的时代,许多人都认为他是英雄,而史书基本上也是如此记载。……然而,我却无法接受。”的双眸依旧直视着三成因为愤怒而瞪大的眼睛。
“同样是在研读史书的过程中,我没有赞叹终结乱世的家康,却注意到了您——刚正不阿、才能出众、忠心耿耿、两袖清风……以及手握重权、却天真到让人叹惋的您。您这样的性格导致树敌无数,却依然能调动八万大军,并在只有三分之一的将士在奋战的情况下,在关原之上占了上风,直到……遭人背叛。对这样的历史,我始终无法释怀。
“我想要看到忠臣良将的胜利,想要看到篡国者的死亡,想要哪怕在另一个世界、给您一个公正的结果,想要……”突然停了下来,轻咳一声改变了话题,“总之,我回到了这个时代。经历了漫长的时间,根据史书小心翼翼地做出选择,让自己既能够拥有足够的地位,又不致影响历史。唯有这样,才能够让关原之战再次发生——然后,反德川之道而行之,用自己的背叛改写了战争的结果。于是,您活了下来。”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胡言乱语吗?”又听说了一通后,三成似乎终于找回了理智,再次坐下,冷笑着审视,“痴人说梦也该有个限度。德川的天下?六百年后?若是在狂言剧里演出,或许还能让人发笑!”
“我知道您不会相信。”静静地答道,“但您就没有好奇过吗?为什么我的出身不明,没有家族,多年来都不曾婚配,不主动追求赏赐地位,又从不考虑身后事?为什么我能够摸清各路人士的脾气、并与他们交好,能够在关键的战役中选择将要胜利的那一方?以及为什么……能够在关原之上,预知那些人的背叛?不必否认,您一定已经查明真相,只是为了天下稳定没有说出而已。”
三成强行压下满腹狐疑,反驳道:“就算你出身不明,身上又有这么多谜团,也不能证明什么吧。因为没有把你高封到需要清查家世的位置,所以也没有特意派人去查过,如果要封你做城主,我自然会去查明——”“不必了,您什么都查不到的。”摇了摇头。
“其实到了如今,您相信与否已不重要。我费了这些周章,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西军胜利,家康已死,而您在这半年中巩固了世道,即使不用我再插手,它也能安稳地发展下去了吧。哪怕只是在一个平行世界中,历史也遵循我的愿望而改写。我并不奢求更多……能够看到您扬眉吐气地活在庆长六年,我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说到最后一句时,的声音低了几度,像是也在努力让自己接受。
“……所以,我也该回去了。即使在这里度过再久,我毕竟不属于这个时代。离开的时间,大约就是三天后吧——我来找您,只是希望您能继续稳固住眼前的世道,不要让我这些年的努力白费。……以及,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希望在我离开后,您还能够记得,我曾经存在过。如果连您都忘记了,我会……很寂寞吧。”低下头去。
“从此以后,您不必再担心我的打扰,也请原谅我之前在佐和山那时的失礼。……永别了,三成大人。”说完,再次深深俯首,然后不等三成的反应便迅速起身,逃跑般离开了房间,仿佛生怕一回头就会改变主意似的。三成下意识伸出去阻拦的手,也定格在她离去的方向。
之后的两天中,既没有召开过茶会,也没有拜访过其他任何人,甚至将所有的家仆侍女都辞退了。她对家仆使用的理由是即将辞官并远游海外,并且日程十分紧张,搞得家仆侍女只能匆忙收拾细软离开,像逃兵般留下一地狼籍。
在太平之世,这种事不算常见,因此三成也很快听到了消息。她走得如此匆忙,以至于有人怀疑是打算发动兵变却败露,赶来向三成告密,却被三成铁青着脸呵斥了回去——他对说的话大半不信,可至少相信了一点:她绝不会做出对自己,或对丰臣的天下有害的事。
以三成的地位,自然不需要拿出证据替人反驳疑罪,但留给他心烦意乱的时间也不多了。原本就只有短短三天,到告密者前来时更是只余下了不到一半。他原本以为来日方长,才会耗去半年时间用来稳固天下、而暂且不去考虑的事。
半年与一生相比,实在算不上太久;可是相比之下,眼前的一天半像是要转瞬即逝。因为突然少掉一员猛将而引起的种种人事调动,三成在两个时辰之内就在脑内安排好了;可是他依旧在召开例会时有些心不在焉,被新奉行大声提醒两次才缓过神来。
回到宅邸后,三成依旧被远近的种种回想充斥着思维,结束了一次食不知味的晚饭。
终于,在空荡荡的自宅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多数可能暴露自己真实身份的物品都已处理掉,面前的火堆中,写有自己姓氏的门牌也将燃成灰烬,烟尘逐渐消散在午后渐凉的空气中。熄灭了火堆,手搭凉棚看看正在西行的太阳,走到庭院中央席地而坐,静静等待着晨昏交界的那一刻。
总算要回去了,久别的故乡。拥有先进的科技,便利的生活,久违的亲友,又是从小生长的地方。
……可是掐指算来,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比在那边还长。即使是一块古老而贫瘠的土地,也早已习惯了上边的一切,能够在其中安然生活。新的人际关系已经建立,而这个世界的孩子们生长的环境,是由我援手塑造。……当然,不可能不会怀念吧。
那边的史书,还是东军书写的模样吧?这样看来,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自我满足而已吗?回去后,会不会被追究擅自时空跳跃的责任呢?在经历了这些之后,又能够适应回那边的环境吗?……这些事情,就留待回去后再考虑吧,闭上眼睛淡漠地想着。对她而言,这些年不过是一个被改写了的历史故事,但同时,也悠久如一生。
远处似乎传来了喧闹声,大概是附近的其他宅邸有人开门迎客,已经与我无关了。以季节来看,大概还有一刻钟就要到最利于进行转移的时候了,一刻钟后,这个被扭转了的时代,将永远成为我的回忆——有三分甜美,七分无奈的回忆。那么,三成大人以后会想起我吗?这个倒是不清楚,只能确定我一定会想起他,毕竟,光是想到这个名字,耳边都好象立刻响起了他曾经大骂我“笨蛋”的声音呢——
“笨蛋!!”
……咦?好象真的响起来了?
迅速睁开眼睛,看到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气喘吁吁的身影,正是刚刚还在想的石田三成,惊讶地张了张嘴:“您是怎么进来的……门应该从里边上了锁……”三成二话不说,恶狠狠地上前,一铁扇差点捅上了她的鼻子:“谁允许你把官邸从里边上锁的?!你走了之后,别人要怎么打开?!”
“……那个,我确实没考虑过,非常抱歉……”被扇子逼得身体向后仰去,一时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又不忍拨开扇子,“我只是怕会有其他人闯进来,看到我凭空消失……那个,我知道错了,您能先把武器收回去吗?”
三成猛地把扇子收了回来,看把上身摆回原位、揉着被劲风带过的鼻子,才抱着双臂斥责道:“一个两个三个都是这样,只会给别人添麻烦!你那么急地赶走家仆,知道别人是怎么看这件事的吗?!考虑过要替你收拾烂摊子的人吗?!”
“对不起。”懦懦地道歉,“可能确实走得太匆忙了。……不过,虽然不想再与这里产生多余的联系,但您来送我,我真的非常高兴。谢……”“别忙着道谢。”三成哼了一声,“你那天根本就没有等到我的回答。我允许你走了吗?随随便便地说背叛就背叛了,又随随便便跑到别人家里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想一走了之?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被问得张口结舌:“那,依您看……”“我问你。”三成稍微弯身,盯着的眼睛,“你要走,是因为之前说的那个‘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你’,还是因为你自己已经对这里毫无留念了?”“……当然是前者。”怎么可能毫无留恋,最让我留恋的那个人不就在眼前吗——这句话,忍住了没有说。
“那就留下。什么临走前只让我一人知道真相,说得好听,你让我怎么对其他人解释?!放任一个领着国家俸禄的功臣在太平盛世突然失踪,普通人会怎么看执政者?!”三成越说越气,好象又恨不得一扇子指过来了。
“对不起……”缩了缩脖子,继续讷讷地道歉。她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些事?只不过是在决心离开时,故意不去考虑这些后顾之忧,以免让自己本就不坚定的离心更加动摇罢了。可是自己能够逃避,对三成来说,这却是不得不去处理的麻烦啊。忽视这些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太过轻率了呢?
似乎对毫不抗辩的态度满意了一点,三成把扇子换了个拿法,在对面庭院中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说实话,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内容,我依旧不能全信,也对什么另一个世界是大逆不道者获得天下这样的故事没有兴趣。但我知道,早在我出仕之前,你就已经成名,并且协助秀吉大人获得了天下。这其中你的功劳有多少,可以另行商榷,但你要说自己在这个时代是多余的,我不能接受。秀吉大人也是平民出身,谈不上什么家世,你难道想说他也是多余的吗?!”
“……绝无此意。”有点哭笑不得,只好低下了头。“那不就得了。虽然财政需要精打细算,但一两个高级武官的俸禄还是供得上的。而且虽然不知道理由,你与人相处的本领也确实很有价值,正好可以为我所用。你把家仆辞退了也好,明天你就来拜领新官职,家也要搬去更大的一处宅邸,到时你再把他们招回来还是另找人就随你。”三成连珠炮似的说完,丝毫不给推辞的机会,只得谢恩。
“今天太晚了,我先回去了。”三成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瞪了一眼,“官位升高之后,你的行动都要随时报告,不准再擅自离开!否则,我也会很困扰的!听到了吗!”“如您所愿。”偷偷笑了出来,三成的声音很大,却掩饰不住他的面庞、在逐渐黯淡的天色中变得比刚才更红——明明事情得到了解决,那应该不是因为激动呢。
而且,也已经回不去了。望望天空,在三成来访的这段时间,太阳已经彻底落下,艳丽的晚霞也被深蓝的夜空取代。准备好的仪式已错过了发动的时机,可为什么心中那份淡淡的怅然,已经全然消失?
……那么,就彻底成为这个时代的一员吧。看看三成昂首阔步的背影,又看看背后狼籍一片的居室,瞬间做出了决定——她一跃起身,向那个背影追了过去……
庆长六年春,在关原之战中胜利的西军,终于完成了对功臣的论功行赏。在经历了改易的简短混乱后,被封赏的最后一位女性名将成为石田三成的得力部下。一年后,小早川秀秋暴病辞世,丰臣秀赖接任关白,石田三成随之升任治部卿,任命为谋士,不久后又与其结婚。以多年武者与巾帼之身担任谋士,且与高官通婚,人们起初担心又将出现一位祸国红颜。岂料她不仅行事刚正、不偏不倚,还提出大量行之有效的治世之策。时人赞其文武双全,将这稀世之才载入史册,在官方与民间长久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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