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部少辅是维持天下之人,我相信他自有用意。”
说完,将茶杯再次递给宾客,让茶会继续。尽管刚才的人还是忿忿不平,在的眼神告诫下,也只得闭了嘴——他以为是为免被三成盯上才说出违心之言,在敬佩处事谨慎的同时,对三成等当权者的不满更甚了一分。
没过多久,这次茶会的谈话内容也传到了三成的耳中,三成自然也轻易得出了和那个宾客相同的结论。本来这能证明并无不满、或至少对自己的畏惧超过了可能的不满,三成心底却莫名焦躁起来,手头的公文批得潦草不堪,还屡屡错字,涂涂抹抹改得更加混乱。一旁的左近有些看不下去,插嘴道:“主公,要不您先喝茶休息一下?”
“不喝。这是最后几份了,结束了再说。”三成说着,又狠狠涂掉了一个错字,墨迹几乎要透到下层纸上去。“嘛……如果您真的如此讨厌那家伙,不如将他的俸禄加一些,封到关东的代管地去?这样既可以堵住那些闲言碎语,又能支开他,免得心烦。”左近提议道。
“……这张纸不能用了,替我再拿几张过来。”三成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突然对左近提出了要求。左近搔搔头,看了看旁边的书架上一摞公文用纸,心里清楚这是不想他继续说下去,于是直接退出房间,关好了门。三成将手边的纸揉成一团,深呼吸了几次,终于做出了决定。
顺利处理完余下的公文后,三成晚饭也不吃,带着两三个仆役,直接闯去了的府邸——这一次,没有碰上空城计。在听到通报后,亲自出门迎接,将三成引到客室,又准备了茶水。三成礼节性喝了一口,却完全不知其味;不主动询问来访事由,三成也一时说不出口,导致例行的寒暄后,室内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你的茶会请柬,我都收到了。”作为不打招呼的来访者,三成最终还是妥协着先开口了,“只是由于公务繁忙,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前来,抱歉。”“治部少辅大人无需道歉,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还贸然发出请柬,是我冒犯了。”温和地摇摇头。
“总之,最近终于稍微空闲了一点,所以才来打搅。”三成试图切入正题,“关于战后对你的……处置,坊间传闻我也听到过。那些事的真假暂且不提,仅以你的功绩来论,也早就值得加官进爵。然而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封赏却始终不相称,你会不满也很正常。”“治部少辅大人,我绝无不满,也并不期望什么加官进爵……”
“其实,我一直在考虑你的事。”三成不等说完就打断了他,自顾自地继续下去,仿佛不一口气说完就会再无勇气开口似的,“到底该给你升上怎样的官位,奖给你多少金银,封给你哪块领地,才能与你的功劳相般配?……可是我想了这么久,居然也没有得出答案。”
三成说着,将上身前倾,稍微抬起头,强迫自己直视着的眼睛,压低声音、却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因为不光是过往的那些,仅仅关原一役——你我就都清楚,那些坊间传闻,全部都是事实。如果你没有及时倒戈的话,至少吉继,他肯定难以逃脱……不光如此,恐怕连我也无法幸免于难,而天下会落到家康手中。所以……我并不是否认你的勋功,没有尽快给出封赏,恰是因为你的勋功太大,大到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治部少辅大人,如果您觉得这威胁到您的名誉,那么我可以即刻消失。”说着便要起身,但三成迅速伸手拦住了他:“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个奉行,还没有自以为是到会怕你功高盖主。只是,因为我想不到答案,所以唯有直接向你询问了:你希望得到怎样的奖赏?只要你愿意,从五位以下的官位,我能筹集到的金钱,我代管的领地中任意一部分或全部——甚至,如果你愿在名义上屈尊做我的家臣,我那四十七万石再分一半给你也无妨。”
听他这么说,的表情变得十分微妙,沉默了半天,才缓缓开口道:“我想要的东西,只有一件。只是,恐怕您不会给我。”三成听得奇怪:“我没有什么视如性命的珍宝,但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你想要的若非大逆不道之物,大可以先说来听听。”
闻此,正座俯身,垂首说道:“我别无他图,只求能与您——再次共度一晚。”
三成面色一青,霍然起身,叱道:“你说什么?!”微微抬头,仍不直视三成的脸:“您没有听错。我并不奢望您答应,但您问我想要什么,我又不敢隐瞒,只能说出——能与您共度一晚,这就是我此刻唯一的愿望。”
“……简直放肆!无理取闹!”三成气得抓紧铁扇,攥得手指骨节发白,才控制住自己没向这个功臣打过去。他强迫自己深呼吸了几次,稍微平复了心情,才冷冷说道:“若你今天只想调笑,我便告辞了。再会!”说完也不等的回应,直接拉开门走了出去。被留在室内的默默起身,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三成回府后,依旧没有对任何人说出谈论的内容,第二天才消了点气,能够重新考虑的事。尽管他提出了无礼的要求,但毕竟劳苦功高,不可能真的对他毫无封赏。于是,三成又先后派了几个能言善道的家臣前去拜访,希望能打听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然而家臣们回来后,清一色的汇报都是“他说他想要的东西已经对您当面说过,如果不愿给,也就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了”。根据家臣一脸莫名的表情,看来在言谈中并未直接提及想要的是什么,三成在愤懑的同时又悄悄松了口气,自然更不可能主动说出来。
可是,如果这个要求不是一时调侃、而是他的真意,那就更麻烦了。三成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十九年前的那个晚上:明明有其他许多更好的奖赏可以选择,却只对自己情有独钟。可是,自己今天早已不是当初的小姓,地位早比那家伙高上许多,岂能轻易委身?!
烦躁间,三成不禁想起了左近给出的将远封他国的提议,但立刻又否决了。他若只是想堵住别人的嘴,早就可以这么做,更没必要亲自去找;但对于可说是有恩于自己的功臣,这样也太过敷衍了。那么如果他只是好众道,送几个小姓过去如何?……很快也被否决了。当下好众道的武人数不胜数,也从来没有人隐瞒;可是除了三成自己的那一次,他从来都没听说过与其他男子有一起过夜的传闻。所以,当初秀吉大人那个家臣说的难道是真的,他看上的只是自己而已吗……
过了一会,三成有几分惊慌地发现,自己居然正在考虑“如何才能不被家臣发现”以及“如何才能既满足他的要求又不失体面”这些事了,不由得狠狠咬紧了牙。罢了,不过是将十九年前的事对同一个人再做一次而已,又不会少块肉,如果能用仅仅一晚解决这些恩怨、无愧于天下和人心,也算是值得了!
两天后,三成在府中召开茶会,让家臣请来当陪客,又邀请了大阪各界名人。欣然应邀,并帮助三成完满进行了这次茶会。宾客们见三成终于开始和接触,两人又似全无隙嫌,也倍感宽慰,不禁怀疑起流言的真实性来。
茶会结束后,作为主人的陪客,等到其他宾客离开后才向三成告辞。三成却说道:“时间不早了,你留下来用晚膳吧。”也没有推辞,然而晚饭之后,三成又让他去入浴,说一会要夜谈,自己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出浴后,三成还是不在客室,他也只得穿着浴衣规规矩矩地等着。
另一边,三成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生着闷气。被褥一早就铺好了,将地点选在自己的房间,也足以让人误会自己才是要人前来侍奉的那个,可三成还是不太情愿。在改变主意之前,他强迫自己召来了侍女:“入夜后客室有些冷了,你叫那家伙来这边谈。”侍女笑吟吟地应了。
被引到三成的房间时,看到的正是三成坐在被褥上又羞又恼的模样。从被要求入浴起,他就对三成的打算心知肚明,先是正衣坐好,对他摇头苦笑道:“您真的没必要如此……”“少废话!我说了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你现在要反悔,是想陷我于无信无义之地吗?!”三成大声打断了他,却掩盖不住变得更红的面颊。
“既然如此……得罪了。”再次对三成叩首,起身后,轻缓向前爬来。三成有些不适地向后蹭了蹭,终究没有退开。
时隔十九年,烛光中那高大的影子,再度笼罩了半边墙壁与墙边赭红色的身影。旋即,光与影一同消散。
长夜漫漫,月渐偏西。消耗了太多体力的三成在柔软的被褥中紧闭双眼,呼吸逐渐均匀下来,似已入眠。他身边的侧支着身体,凝视着那安稳的睡颜。想要伸手去拥抱那在战后终于不再瘦削得令人心痛的身躯,又怕惊扰了这难得宁静的一刻,终于以耳语的音量,对着窗缝中的夜空,轻轻说起话来。
“让你受到这等委屈……对不起。只是,在经历那时的惊惧后,我已经无数次后怕,怕自己一念之间,招致了无法挽回的后果。现在,我只想用这种方式,再次真切地确认你的存在……这半年里,我不知多少次唾弃自己,竟因贪图安稳的生活,一时糊涂投靠了家康。……好在我没有糊涂到底……到头来,你安然无恙,这已经胜于一切……”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缓缓凑到三成侧颊上方,落下一个轻如夜风的吻。然后,他躺回了自己的位置,窸窣几声过后,也只余下安稳的呼吸。
另一边,三成小心翼翼地动了动眼皮。即使久违地安享了柳影花阴、心里却不甚痛快,他不可能真的在面前这么快沉睡过去。一开始装作睡了倒确实是因为疲累,等到也相信了、开始对自己说话的时候,更是只得继续装睡,反倒把他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般,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入眠之后,三成也试图真睡,脑袋却不听指挥,翻来覆去地琢磨着刚刚听到的那段话,并且还擅自把那段话和在战场上的行动联系起来。“那时”是哪时?大概就是倒戈寸前吧。那时的惊惧和无法挽回的后果,是指他若不出手,西军就会战败,而我可能死亡吗?
如果这是他不想看见的,那他到底为什么要加入东军?……对了,他刚才说,投靠家康是因为贪图安稳的生活。确实,家康曾是天下第一的实力者,很多丰臣旧部也是惧怕这一点才投靠他的。若这家伙没有倒戈,那东军的胜利几乎是必然,他也会因此获得功名利禄吧。
然而他却倒戈了。纵然不谈这半年的冷遇后,他依旧表现得心如止水;即使我要给他加官进爵,他也拒绝了,宁可选择这样的一时之欢。而且这次还和当年不同,不是我主动找他,而是他这么要求的。在他看来,我比他自身的安危、他的名誉和他的家业都更为重要吗?这简直是不顾一切的登徒子的想法,丝毫配不上坊间传闻中的赞誉。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登徒子,在关原之上力挽狂澜,让丰臣家的天下得以持续;又没有居功自傲、恃宠而骄,甚至在这十九年中都没有再次对我提出过要求。若我不去主动问他,难道他打算一辈子就这么沉默下去吗?当一个暗恋的傻瓜?这样一个人,并不具备大义,也不值得托付天下——三成愤愤地对下了结论。
……但反过来想想,不具备大义、不能支撑天下,就一无是处了吗?三成回想自己在战前,为拉拢西军各部而开出了各种各样的条件。有的承诺领地,有的承诺官位,有的要费尽唇舌去劝说。虽然战后经过自己的种种运作,得到了姑且算是皆大欢喜的结果,也是因为日本全土只有这么大,想要完全兑现承诺也不可能。可以说,西军中有许多人就是为了三成的承诺才加入的,他们也同样不具备大义。
而呢?自己在战前与他的最后一次交流是把他赶出了屋子,更不可能对他承诺什么;而他居然也真的不图封赏,只为了我,就推翻了自己的一切如意算盘;仅从结果看看,也确实符合了大义。这样一个人,若是家臣,定能将忠臣之名流传后世;若是丈夫,也会有许多女人羡慕他的妻子吧。他对我两者都不是,却依旧这么做了。
……无可救药的蠢货。看着窗缝中逐渐变淡的夜色,三成从鼻腔中泄出一声叹息。
几日后,前来向三成辞行。
“如今天下已经平定,我身为空有武力之人,无颜再在朝中尸位素餐。恳请您准许我归乡,或许将一生见闻记录下来,做个文人吧。”躬身道。三成看着他,不由得哼了一声:“你?文人?别开玩笑了,文人是说当就能当的吗?”“那么,做回浪人亦无不可,我也有许久没有在全国游历了。总之,请准许我归乡。”再次请求。
“不准。既然已经食过俸禄,就该再多为天下卖些力才是——你说一生见闻我才想起来,既然战端告一段落,差不多也到了修史的时候了。”三成用手指叩着桌子,“你亲自参加了那么多战役,倒是个很有价值的人物。但我不放心你的笔力,我会安排合适的人担任史官,一定下来你就前去报到,然后把你记得的所有事情都讲出来,让他记下。”
“这……如果能帮上您,那我求之不得;可我记得的事情不少,没有一年半载恐怕难以说完……”有些踌躇。“相比乱世百年,讲个一年半载算什么?别想偷工减料,修史是大事,我会查验的。——不讲的时候也不准闲着,谁说太平时代就不需要武力了?”三成扬了扬脖子,“过了这阵子,那些被减封的家族才会逐渐积攒不满,说不定会对大阪有什么复仇行动。你给我留下来负责全城守备,当然也会有相应的官位和俸禄。记得及时汇报,一旦出了什么岔子,拿你是问!”
“遵命。”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俯首谢恩。三成却迅速起身,称自己要去拟人事调动的草案,匆匆离开了房间;而他的身影和交错时,用余光看去,竟看到那时常紧绷着的嘴角,有难以察觉的稍许上扬……
庆长五年秋,日本爆发的规模空前的关原之战,以西军的胜利告终。半年之后,西军大将石田三成对参战势力的论功行赏终于完成,并提拔了若干侧近的亲信。四年后,丰臣秀赖就任右大臣,石田三成随之升任正四位下治部卿,丰臣家得以牢牢掌握住天下。在一位身经百战的武官协助与治部卿的严密监督之下,丰臣政权开始重修正史,详细记述了乱世后半段的诸多战役。见高层官僚如此重视以史为鉴,稍有见地的人们都认为,尽管丰臣是个武家政权,却能将这个国家的未来引到不同的方向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