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下去您在被抓住之前会先病死,我一定要为您去找医生!”
这么说着,跪下恳求三成。三成仍想反对,可他看到的眼中已经噙着泪水,便无法说出“不”字了。确实,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自己的身体看来是无法自然恢复了,再这样硬挺下去也不可能逃到安全的地方;与其在这里浪费无望的时间,不如赌一把。于是,他将脸转向岩壁的方向:“……随便你吧。”
得到允许的十分惊喜,立刻叩别三成动身。在前几日与村民的交谈中,他已打听到古桥村并无医生,较大的邻村才有,便直接奔向邻村。算算时间,家康下派的搜捕队也该来到这附近了,他小心地避开道路,专拣难走的地方,找到了医生的家。他也不敢直接带医生走,假托家眷病重在床,向医生描述了三成的症状,求医生开了方子并直接煎好汤药,并用水袋装灌,再匆匆返回。
外出期间,三成百无聊赖地等着,在脑中筹划未来还可能倚重的力量。没过多久,岩洞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听上去比的轻一些,三成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向洞口看去,但并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发生,脚步声也渐渐远去了。……大概只是从附近路过的农人吧,三成不能确定地想着。因为没有其他迹象,回来后,他也没有提起。
喝下汤药后,三成感觉舒服了一些,当晚吃下饭食后的腹痛感也明显减轻许多。十分欣喜,决定次日再去向那个医生多买些药品。
次日清晨,多日来难得一次舒畅熟睡的三成便被推醒,有些不悦地睁开双眼,却看到对方格外紧张的神情:“主公,有一队人向着这边走来了,要怎么办?逃走吗?”三成立即清醒过来,稍作思考后说道:“……先不要慌张,他们搜捕到这附近也很正常,但应该会先去村子里询问,不会这么容易找到岩洞的,现在出去反而惹眼。”“是。”应声,两人便在岩洞中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关注着那队人的动向。
然而那队人却丝毫没有转向村子的意思,径直向岩洞走来了,仿佛早就知道有人在此一般。听如此汇报后,三成皱起了眉——这几天并没有其他人来过岩洞,除非是昨天……他大致对讲述了那离奇的脚步,听罢也皱起了眉。
“大概是村里有人终于对我的行踪起疑,到这附近后虽然没到岩洞来,却发现有生活痕迹,便去向搜捕队告密了吧。不过比起原因,现在要怎么办?我的武器还在身边,杀掉他们让您逃出去并不困难!”低声说着,右手轻抚腰间。
“算了吧。”三成凄惨地笑了笑,“我们是在战斗尚未彻底结束就从战场逃脱的,却也只躲藏到这一步。如今搜捕队已有察觉,即使能杀了这一队,也无疑于昭告天下说,石田三成就在这里。这之后,又怎么可能逃得过家康的天罗地网!被自己的领民告密,大约也是我命该绝于此了吧。”
三成说着,又看向:“可你不同。他们在抓到我之后,想必就不会对你还有兴趣了。而且没有我拖累,你尽可以杀死追兵迅速逃跑,是你的话,一定能逃出生天。”闻言立即跪下:“主公!我身为家臣,未能在关原力挽狂澜、又致您的所在暴露,已是追悔莫及;至少,请让我陪您到最后!”说罢俯首,久不起身。
见他这样,三成闭上眼睛,长长叹息:“为何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僚与大名们,没有一个人有你这样的忠义。”也不再提起要对方离开的事,君臣两人端坐在狭小的岩洞中,静静等待着搜捕队的到来。
被派往这一带的搜捕队隶属于兵部大辅田中吉政。吉政是三成的故交,特意嘱托部下不可怠慢了他,于是这支搜捕队在并未遭遇反抗的情况下,也客气地请走了三成及跟在他身边的家臣,并应家臣的请求,在据点所在的村落找医生买了些治疗胃肠疾病的药。之后,才将两人送交到家康此时驻扎着的大津城。
家康为了彰显战果,并不急于见三成,而是将他置于城门外示众;但对他的家臣则无此必要,家康命人将直接带到自己面前。尽管状态比三成好一些,多日奔劳的此时也是狼狈不堪了,家康对他嘲笑道:“可怜你英名一世,却因为拒绝我却选择了三成,才落得这副下场。”
听此,横眉冷笑:“我家主公不曾做过今川家的人质,也不曾当过织田家的俘虏;没有在屡次写下誓文后出尔反尔,更没有因为主家式微就两度另立门户。仕官于这样的人手下,即使兵败被擒也要光彩得多!如今虎落平阳,要杀便杀,少说废话!”
家康勃然变色:“迂腐愚蠢,无可救药!杀你简直太便宜了,就让你凄惨地看着这亲手帮助建立起的丰臣世道,是如何因为自己选择的佞臣主公作乱而垮塌的吧!轰他出去!”说完便让人解开绳子赶他出城。但却高声叫道:“我已决心与主公共存亡,否则早就能够逃跑。你若不杀我,便要时刻小心注意着,看自己是不是被护卫围得水泄不通了!”
“既然如此,你何不立刻切腹,保全名节?”家康的近卫忍不住讥笑道,将短刀丢到了地上。却对短刀看也不看,回击道:“主公尚在人世,家臣岂能先走一步?倒是你,将兵器扔给主公面前的敌人,可考虑过后果吗?”
近卫顿时脸色大变,冲过去拾起了短刀,转身向家康谢罪。轻嗤一声,毫不在意失去了这次良机似的,双目炯炯,直视着家康。家康此刻的表情十分玩味,这时有人报告福岛正则前来拜见,家康便说道:“好一个忠臣良将,那么就让你求仁得仁。”吩咐手下,“之后不必在意此人身份,将他与三成同等对待。”然后命人押走,与三成同样交予本多正纯看管。
三成不久也被带去面见家康,晚上被送至本多正纯宅邸,发现也在那里时,并没有多想。在之后等待其他逃走将领被抓到的几天中,三成规律休息、按时服药,身体状况终于大有改善;不过此时,病症早已不是最紧迫的危难了。
得知佐和山已经陷落、还是被小早川秀秋那个叛徒带人攻下,而自己父兄一族全部自戕时,三成接受得意外平淡。这是败将必然拥有的命运,而他自己的生命也早就被置之度外。他忠心耿耿的家臣静默地陪伴着他,有了个熟悉的人在身边,这压抑而屈辱的几日也变得不那么孤独。
数日后,传来了小西行长与安国寺惠琼被捕并送到大津城的消息。家康大喜,次日便押着四名败将开始赶赴大阪。当晚,大军在伏见城过夜,家康召来已故守将鸟居元忠之子鸟居成次:“治部少辅攻打伏见城,致使你父亲战死,所以他是你的仇人吧?”说着,将三成主从交给他看管。
然而鸟居成次将两人带回后,却立刻为他们松绑,请他们入浴,友好地款待。次日,他将两人带回家康处,向家康解释道:“我的父亲是为了您而战死伏见,就像那个甘愿为治部少辅赴死一样。大家各为其主,我并不怨恨他们;但您将他们交给我,尽管只有一晚,我也十分感激。”家康赞许地点点头。
到达大阪后,家康带东军将领面见秀赖母子,汇报了战争的结果;而面对这样的结局,淀姬也唯有承认西军为乱党,并默许了家康对西军将领的所有处置。于是,三成等四人被拉到大阪与堺港的街上游街示众,宣布了极刑。
秀赖被家康蒙骗,三成感到痛心,但此时亦是毫无办法。游街的次日,他们便被押送到京都。除了等待第二天的合适时刻,再无在京都耽搁的理由。京都所司代奥平信昌处,三成主从无言对视,思考着该怎样捱过这最后一个长夜。
“就是明天了。”三成打破了沉默。“……是。”应道。“尽管兵败,但我并不后悔。即使不谈是为了丰臣家的天下,我以仅仅十九万石的领主之身,发动了众多大名,率领八万大军,壮绝地战斗过,这已经足以被历史铭记。”三成语气激烈地说了起来,似乎要在这最后的机会,把数年来胸中的所有豪情倾诉出来;尽管他唯一的听众,即将与他共同奔赴终结。
“您当然会被历史铭记。”在这个关头,脸上居然出现了快意的笑容,“您的战斗精彩绝伦,如果小早川军不反叛也不援手,您用那十分之三的兵力,也可能以寡敌众,最终对家康本阵长驱直入。您的兵将,无一不是愿为您肝脑涂地的勇士。”“天命不在我。”三成摇了摇头,“事到如今,这些也不必再说。我已牢牢记住那些背叛者的名字与言行,只待明日,就能将他们一一汇报给秀吉大人。”
三成的义愤与斩钉截铁的语气,有如即将迎来的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对此,惟有轻轻俯首,一夜再无语言。
次日,正是秋日晴天。关原之战的四名败将被置于肩扛的囚车上,在京都的主干道上再次游街过后,便前往六条河原刑场。沿途观者甚众,不知有多少人曾经受过丰臣家的庇荫;在看着曾经位高权重的五奉行之首,为无利的大义落得如此下场时,他们的心里又会想些什么?
途中,三成口渴,便问押送的组头要水喝。组头不耐烦地扔了个干柿子过去:“没有水,就吃这个吧。”三成冷冷拒绝了:“不吃。柿子易生痰,对身体不好。”周围的士兵都嗤笑起来:“马上就要没命了,还管什么身体!”
“当然要管。胸怀大志之人,直到最后的瞬间都爱惜自己的身体,为了能想方设法实现自己的宏愿。你们这些小人物是不会懂的。”三成说完,便闭目养神,不再看柿子一眼。在他之后被押送的,静静看着那消瘦单薄却依然挺拔的背影,嘴角又流露出一丝笑意。
鸭川之水清澈凛冽,在刑场附近汩汩流淌。背负私结党徒、扰乱天下的罪名的四人,身上各自插着自己的名牌,被置于河原的草席之上。僧侣向他们走来,要从三成开始,在行刑前为他们十念称名。三成拒绝了,也随之拒绝,僧侣摇摇头,向另两人走去。
趁此机会,朗声对三成说道:“主公,我只恨此生太短,愿来世能再为您尽忠义。”三成应道:“何必来世?今日之内,你我便可到三途川边再会。到那黄泉之国,共同拜谒故太阁,将这一世的功过忠奸完整清算!”说罢,又将头转向大阪方向,轻声自语:“秀吉大人,走到这步,我已问心无愧。唯有请您再稍等片刻,我马上就来见您。”
言讫,僧侣也已撤至一边,几名刽子手拔出太刀,用木勺舀水清洗,彼此眼神示意后,兵士将几个囚徒的上身按低。刽子手高举双手,白刃闪闪发光,倏忽落下。草席侧旁,寥寥几片黄叶溅上鲜血,随萧瑟秋风卷入水中;河川滚滚,须臾踪影远逝。
庆长五年秋,日本爆发的规模空前的关原之战,以守护丰臣天下为目标的西军战败而告终。十月一日,西军大将石田三成及一名家臣,与西军将领小西行长、安国寺惠琼共同在京都六条河原刑场被斩首,并被之后取丰臣而代之的德川政权称为乱党之魁。然而,几人舍生取义的凛然事迹,却在民间一直传诵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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