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最后的城堡与夜

 

序章

  层层攀上岩浆漫溢的高塔,击败塔顶的守卫者,锋刃被重重火焰包裹的长剑出现在一行人面前。有了它,便是寒气逼人的冰之洞窟也无所畏惧,一路直行到底,用实力获得寒雪狂狮的认可,芬利尔的守卫者亦化为长剑之姿。
  从冰洞回到宏伟的教堂,凛冽的寒风从之前被他们弄坏的大门灌进,但感觉也比下边温暖了许多。无心欣赏直通穹顶的彩绘玻璃,切斯塔牙齿格格打颤地站得尽量离手拿冰之剑的克雷斯远一点:“这、这样以后,晚上就没人听得到嗥叫了吧……”“嗯……是会稍微有点寂寞吧。”敏特应道。
  冰之吉尔镇是位于极寒之地的高海拔大陆上的人类唯一的聚落,大半年的时间都被积雪覆盖。由于地理位置并不重要气候又恶劣,现在也依旧是不隶属于任何国家的中立地。虽不能确定这长年的严寒是否与冰之剑有关、此后是否会有所缓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早已习惯了冰雪中的神话。而夜晚寒雪狂狮的嗥叫声,想必就是十分重要的一个故事吧。
  话虽如此,他们却不能为孩子们的幻想这种原因放弃寒冰之剑。制造时空剑的三种道具已经凑齐,他们又乘上稀有鸟,马不停蹄地向妖精的聚落飞去。
  水镜伊米尔之森的入口,众人自觉地拿出了一百五十年前的通行证,但卫兵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通行证?现在就连思想最古板的妖精都接受人类进入了,你们到底从哪弄来这么旧的东西的?”“什么?现在不需要了吗?”库拉斯愣了一下。“啊,不过就算有这个,半妖精还是禁止入内。”卫兵瞟了阿洁一眼。
  又一次抛下垂头丧气的少女,其余四人进入村中。这里果然比过去热闹得多,随处可见观光与疗养的人类。稍加打听,似乎是曾受其关照的妖精族长布拉姆巴尔德多年来不断努力,使得妖精对人类的看法也有了一定变化,现在人类也可以自由出入。
  但多兰特之森的魔物还是让一般人避而远之的。在旅馆休息一夜,从晨雾中出发,到达海姆达尔时,小半天已经过去。响应呼唤,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黑衣身影以实在的形态出现在漆黑的石碑上方。
  拥有四支手臂的根源精灵用出八分力量测试了众人的实力,但在毫不动摇的信念面前,他也只有败下阵来。听取了他们此行的愿望后,奥利津赤色的双眸停留在克雷斯坚毅的脸上,仿佛要审视出什么异常一般。但最终,他还是点头答应了众人的请求。
  灼热的火焰之剑与刺骨的寒冰之剑被摆放到一起,置于中央的是剔透的指轮。精灵王的力量再次发动,与修复指轮时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眩目光辉笼罩了整个圣地。金红与冰蓝的色泽被吞噬在纯粹的白光中,为晶莹的钻石释放出的强大力量同化。光线黯淡之时,冰火双剑已然不见,唯有一柄造型别致的长剑,从奥利津面前缓缓降落、平稳地躺在石碑脚下。
  “这就是……永恒之剑吗?”众人惊喜又紧张地看向新生成的武器。宽阔的银色剑身华美而锋利,中脊一道凹槽反射出冰蓝色的光;暗金色的护手坚硬稳固,靠近下方的部分雕刻着少量简单却大气的花纹;剑柄的粗细恰好适合克雷斯的手,淡蓝色未知材质的软性线状物缠绕其上。
  年轻的剑士走上前,将那柄剑拾了起来;触碰到的瞬间,便感到一股力量从中涌出,像脉搏般鼓动着,自己的血液仿佛也要随之跳跃起来。但,眼前的剑本身分明并没有移动。于是他无端地相信,自己可以驾驭这传说中的武器,因为有生命般的魔剑,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遇到新的认可的主人的喜悦。
  “谢了,奥利津哟。”库拉斯冲奥利津点点头。“没什么,毕竟是你们赢了。那么,接下来缔结契约吧。”“契约……对对。”库拉斯捡起并未被一同融合的钻石指轮,能与精灵王契约让他兴奋不已,但他尽量保持着镇定,“那么拜托了,来吧。”
  被新的羁绊所连接,钻石的光泽比方才更加柔和明亮。召唤师最大的夙愿完成了,他转向了克雷斯:“主要的事都办完了,有话问就赶快吧——啊,我们先回去好了。有时空剑的话,你一个人也不成问题吧?”克雷斯点点头:“不用担心,你们先去找阿洁吧,我们在阿尔巴尼斯塔会合好了。”
  伙伴们一个个离开,年轻的剑士转过身独自面对着浮在石碑上方的精灵。思忖着该如何发问,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魔剑,奥利津却突然开口了:“虽然想问你们制造时空剑的理由,但看上去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你所要面对的敌人的由来,他的目的和他所背负的一切。”
  克雷斯抬起头来,望着奥利津赤色的双瞳:“果然,你也是知道的吧。达奥斯的事情。”根源精灵合上双眼,淡金的发梢没有一丝摇摆:“我了解的只有既成的事实,不包括未来无限的可能性。如果你的行为改变了,我的认知也会随之改变。已经做好准备的人类,你所期盼的究竟是什么?”
  “我会去打倒达奥斯,守护这个世界。但是,我不想因此招致另一颗星球的灭亡。和那个人不一样,我相信一定会有保全两个世界的方法。那个方法如果存在,广博如你一定是知道的吧。那么,能请你告诉我吗?”尽管语气笃定,但奥利津其实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等待着他的回答,克雷斯的手指攥紧,汗水弄湿了时空剑的剑柄。
  奥利津沉默了片刻,然后反问道:“玛蒂尔说了什么?”“她说巨大之实不知何时才能形成,或者说连能否形成都不能确定。但没有关系,只要有时空转移装置,我也可以等待着最渺小的可能性。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的是要怎么才能把巨大之实运送到迪利斯·卡兰上去……”
  根源精灵伸出四条手臂中的一条,指向了少年手中的魔剑:“永恒之剑在认可你之前,曾有过三位主人。第一位用它切裂了世界,第二位用它将两个世界合而为一,第三位则凭借它,用惨烈的手段保全了星球。它的力量不仅能用来对敌,倒不如说那样太浪费了。”
  “……原来是这样!对啊,它别名时空剑,既然能封住时空转移,那自己肯定也能帮助别人时空转移吧?”克雷斯又惊又喜,捧起刚刚到手的魔剑,从头看到尾。现在它已不因接触而搏动,但一缕并不寒冷的光却像回应他般,反射到他的脸上。
  然而他的欣喜被打断了:“但你所放心的那个,却拥有最大的不确定。巨大之实形成的可能性固然是存在的,却不是自然而然。无视过小的概率,一味地向未来转移,如此不知道会耗费多少时间,也会进一步破坏历史的轨迹。这也不是你所希望的吧?”
  听着奥利津的话,克雷斯陷入了思考。如果需要巨大之实尽快形成,最好的方法就是时刻关注尤古多拉希尔的动向,一旦有了异常的玛娜流失就去查明原因并加以排除。但是自己的寿命不足以一直守护下去,到底该怎么办呢……等等,似乎之前有过类似的状况,那时前辈们的解决方法是……?
  “我可以把时空剑传递给自己的后代吗?让他们每一代人都用它守卫大树,一直到巨大之实生成……”就像勇者家族的使命那样——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看到本应波澜不惊的精灵脸上,似乎隐隐泛起一丝笑意,就像早知道他会说什么一样。
  虽然不明白奥利津的意思,但那笑容明显不是赞赏的笑容,原因则不清楚。克雷斯继续绞尽脑汁地想,良久才提出另一个方案:“既然我们已经被称作‘时空战士’了,如果这一次再打败达奥斯,是会获得更伟大的英雄之名吧。有没有这个可能,用这个称号的影响力把使命延续下去,让对此有憧憬的人继承时空剑、在未来将它完成?”
  奥利津依旧维持着那样的笑容,一言不发。克雷斯不禁有些焦躁起来,上前一步:“这些方法不行吗?为什么不行,不能把理由告诉我吗?或者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啊!拜托了,这也是拯救十亿生命的重要事情啊!”
  金发的精灵缓缓阖上了双眼:“我不能给你最直接的答案。这些问题,就去找玛蒂尔问吧。”“精灵之森那么远!……啊。”“看来你也发现了。”奥利津将目光汇聚到永恒之剑上,“这柄剑可以理解你的意图,如果是它所认可的人,只需将愿望真诚地对它说出就可以了。”
  克雷斯皱起眉头看了一眼淡然的奥利津,但还是举起永恒之剑说道:“时空剑啊,请带我到世界树脚下去!”手上又传来一阵搏动,数秒后,半球形的弧光带他离开了多兰特之森。

第一章

  视野恢复时,克雷斯已经被茂密的绿丛包围了,熟悉的地形显示这里就是精灵之森。时空剑竟如此便利吗……它还被举在半空,克雷斯放下手,转过身去便看到了那棵参天大树,以及树阴下的绿发女子。
  “玛蒂尔。”克雷斯叫了一声,走上前去。树之精灵转过身,看着满面疑惑的少年:“已经拿到了啊,时空剑。”“……嗯。”“那么,也见过奥利津了吧?”“见过了。他让我来问你,有关怎么才能保护大树,确保巨大之实的生成,还有在之后确保有人将它送到迪利斯·卡兰上去。”
  玛蒂尔点点头,继续问道:“你想出什么方法了吗?”“想了两种。第一种是把这个使命传递给自己的后代,第二种是以英雄的身份把使命托付给仰慕者。”“奥利津他,说了什么?”“什么都没说,但意思是不行。问他原因,他又让我来找你。”克雷斯略有些愤懑地回答。
  “是这样吗……”绿发的精灵用法杖轻轻触碰着地面,若有所思。少顷后她说道:“克雷斯,你知道在‘众神之黄昏’之前,发生在这几颗星球上的事情吗?”克雷斯摇摇头:“‘众神的黄昏’是指那场超古代大战吧?地面上的记载都在那时被毁了吧,去托尔时也没特别留意。”“那么,我来稍微讲一点吧。”玛蒂尔仰起头,似乎要寻回遥远的记忆。
  “在众神之黄昏的很久很久以前,这颗星球也曾陷入一场浩大的战争中。为了防止世界因为惨烈的战争被毁,永恒之剑诞生了。一个英雄用它切裂了战争的双方,变成了两个世界,生命才得以保全。然而,战争虽然停止,两个倾斜的世界却陷入了必有一者繁荣、另一者衰败的境地。
  “数千年后,为了挽救衰败的世界,另一位勇者举起了永恒之剑,想将两个互相榨取玛娜的世界合而为一。然而挡在他面前的,却是永恒之剑的上一位主人、上一位救世者。不可避免地,他们战斗起来。年轻的勇者胜利了,完成了他的愿望,成为了新的英雄。
  “新的英雄在年幼的时候,无疑也无数次听过曾经的英雄的名字。然而那对他来说太过遥远,他并不认同、也没有必要认同曾经的英雄的观念,以及他所做的一切。新的英雄是在为了自己所处的时代而战,无论前一位英雄曾经的作为是否正确,状况变化了,曾经以为一往直前的通途也会断裂。”
  “……你是想叫我放弃吗?”克雷斯紧紧攥住剑柄,凹凸的纹路硌得他手掌生疼。“不是的。只是,如果生长在不同的环境下、经历了不同的事情,即使有着相同憧憬,人与人也是难以完全理解彼此的吧。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玛蒂热碧绿的长发如柳丝般摆动。
  “不愿重复前人走过的路,不愿被旧的思想束缚自己的命运;想要踏上历史的积淀、从新的高度俯瞰曾经的顶峰——正因有这样的心,人才有前进的希望,才有枝繁叶茂的无限可能。如果没有毁灭的威胁,这样的发展才是你们所追求的常态吧?”
  克雷斯低头不语。他完全不知道树之精灵提及的两位英雄的名字,本就是这一方法行不通的铁证。随着时间的流逝,英雄的名号与事迹或许会被流传下来,但更多的只是谈资和故事;依旧会为英雄留下的只言片语而奋斗、乃至把它作为自己人生目标的人,真的会有吗?
  英雄所做之事是为了守护人民,如果让人民为此背上重担,便是本末倒置。对于现今的阿瑟利亚人,迪利斯·卡兰只是一颗无关的彗星吧。即使让他们节约玛娜拯救另外十亿生命,那也只是出于道义的呼吁,而没有任何强制的权利。而且拯救另一星球,是他一个人的理想,说到底是两个人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博爱的伟大,他连使用英雄名号的资格都没有。
  那么,自己的后代呢?玛蒂尔实际上已经将之否定了。既然自己的世界已经安全,他便无权资格要求子子孙孙都按照自己拟定的路线生活下去。何况有没有后代这件事还不好说呢……克雷斯苦笑着。所爱着的毫无疑问只有那个人,他不认为这一点会随时间推移而改变。这样的自己,难道要仅仅为了传宗接代去寻找一名伴侣?即使自己能够接受,让一个女人在不爱她的人身边耗费一生,也是莫大的不公。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少年垂下眼眸喃喃自语,时空剑的尖端逐渐接近了地面,“我也知道这件事不应该再麻烦别人,我又何尝不想亲手复苏他的故乡……可是,办不到啊……为什么我偏偏是人类、是如此短命的种族呢……”
  “不要难过,克雷斯。”不知何时,玛蒂尔已飘然来到他身边,轻声细语地安慰着,“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眼前悲伤的使命也许让你迷惘,但在完成它之后,你会发现四周都充满希望。一个残破的世界等待着重建和发展,英雄的存在不可或缺。”
  克雷斯深吸了一口气:“……是啊。战斗还不知道能否胜利,现在想这些是太早了点。抱歉,被其他事情分了心……现在我该考虑的首先是阿瑟利亚,而在那之后……”“在那之后,你再来找我。事情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你并不是孤身一人,你有许多忠诚而强大的伙伴。在他们的协助下,也许我能想出什么新的办法也说不定。”树之精灵缓缓眨了眨眼。
  “……玛蒂尔?难道说……”望着克雷斯惊愕的脸,玛蒂尔将左手食指竖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不要问,也不要猜。我只能告诉你,如果有那位少女在的话,巨大之实一定会形成。我看得到这颗星球光明的方向,它是会向美好走去的吧。对了,我曾经,也只是个普通的半妖精而已呢。”
  心跳加快了,仿佛有什么正从胸中萌发、蓬勃生长。克雷斯看着绿发的精灵略带狡黠的温柔微笑,一种莫名的信任从心底升腾而起。他咧咧嘴:“那我们约好了。一旦我胜利归来,你就要想出那个办法来,而且不许再遮遮掩掩的。”“那个么……就到那时候再说吧。”玛蒂尔模糊地回答,“再会了,过去和未来的英雄哟。”
  绿色的身影再次消失在大树中,克雷斯举起时空剑,说出了阿尔巴尼斯塔王都的名字。

第二章

  重新聚首的一行人来到阿尔巴尼斯塔王宫,隆格洛姆对永恒之剑啧啧惊叹,然后给出了新的情报。“南方有一块陆地,原本荒无人烟,这些年因为发现了矿脉,逐渐兴盛起来。然而最近,整块陆地都被黑暗笼罩、不见天日,气温甚至降到了冰之吉尔以下,采矿也无法进行了。”
  库拉斯问道:“你们认为那是达奥斯的影响吗?”“确实是那么猜想的,不过……”红发的半妖精手指摩挲着下巴,“我们已经派兵过去把整块陆地搜索了一遍,并没发现任何像是据点的地方。但那里的魔物确实比别处多且强大,我们只得也在那里驻扎了军队保护平民,兼带调查和封锁危险地带。”
  “是吗,果然很可疑啊。”召唤师仔细查看着地图上那块梭形的陆地,“那么我们也去看看好了。”隆格洛姆点点头,“除那里外,已找不到其他在魔王出现后异常的地方。倘若真如我们所想,还要预祝各位武运昌隆。”
  乘在稀有鸟上,顺地图所指一路飞去,那块陆地的边缘刚进入视野,浓墨般的黑色已取代天蓝出现在地平线上。明明是白天,两个月亮却无比清晰地悬挂在头顶。盘旋一阵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们降落在陆地中心的小镇——亚林。
  镇中家家都点着灯,类似广场的空地中央也点起一堆篝火,融化了周围一圈冰雪。围坐在火堆旁的是若干身着厚衣的士兵,身上都戴着阿尔巴尼斯塔的徽记。几人走上前打了个招呼,果然是探索队的成员。交流了一下没有新的消息,他们便指出旅馆的位置,快要冻僵的几人也决定先去歇息。
  掀开厚厚的门帘,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墙里墙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火炉旁休息一会,似乎就能忘记窗外呼啸的寒风和飞雪。脱下的斗篷上没有全部抖落的雪花化成水沾湿了墙面,在干热的空气中又很快蒸发,只余下壁上小小的褶皱。
  今天能做的事情到此为止,但距离睡觉的时间还早,他们叫了些盖浇饭,一边吃,一边为了缓解紧张般聊起天来。
  “要问奥利津的事,有结果了吗?”库拉斯舀起的一勺肉丁停在了嘴边。“算是有些眉目了吧。”克雷斯咽下一口白饭,抬起头来,“虽然还不是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过心里多少有点底了。敏特……”他将目光投向法术师少女,“玛蒂尔的意思是等一切结束后,可能还要麻烦你对大树做些事情。”
  敏特点了点头:“只要能帮助尤古多拉希尔,我一定尽自己最大努力。不过,如果很紧急的话,我想我们还是早些去办,因为先去战斗的话,有可能会……”“不会的。”她的话被克雷斯打断了,剑士紫色的眼瞳中正闪烁着无比坚定的光芒。
  “我们会胜利的,一定。这是赌上了世界命运的战斗,不允许失败,也绝不会失败。”“可素达奥史弗也素介样咩?”阿洁嘴里咀嚼着一大堆食物,口齿不清地反问道;库拉斯瞪了她一眼。
  克雷斯将视线转移到窗户上,玻璃的内侧因为温差过大覆上了一层霜,罗织出些奇妙的图案:“不一样的。我已经知道了他要做的事情,也理解了他的悲哀,并在努力寻找一个解决问题的途径。而他,大约是因为立场的不同吧,纵然明白我必须战斗的原因,却丧失了对人类的一切信任、执拗地认为最残暴的手段才能解决问题。所以不一样的。”
  是的,他在心中默念。达奥斯因为心情急切,放弃了继续追寻最佳方案的脚步;因为不再相信人类,放弃了和平谈判与再来找他们帮忙。对此,克雷斯能理解,却不能接受。达奥斯选择的战争之路看似麻烦,但实际则是最简单和最原始的、将一切阻挠者都摧毁、能达成目标也能将目标遍体鳞伤的“暴力”。
  暴力通常是有效的,战略战术所需要的脑力也远少于平衡多方利益的和平探寻,尤其在不必计较己方得失的情况下。然而,看似易行的手段往往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对达奥斯来说,大概就是魔导炮的出现吧。
  米德伽鲁兹贵为世界第一军事强国,又与第二强国阿尔巴尼斯塔结为军事同盟。彼时尤库利特三部尚未统一、各怀心事,全世界其他势力即使全部联合起来,也不能撼动它们分毫。那种状况下的米德伽鲁兹研究魔科学,与其说是为了使用,不如说是为了威慑、更不如说只是为了完成“让人类也能使用魔法”的夙愿。
  身为人类的研究员们感知不到玛娜的变化,但知道这一点的妖精们又怎么样呢?他们突然集体离开、抛弃了与人类的结晶,却连原因都不加解释,只留下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愚蠢”“无知”的评价,使人类惊讶、愤怒却百思不得其解。
  被留下的人类和半妖精,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生活下去。生命短暂因而好胜的人类,也许是赌着气继续“没有你们我们一样能完成”的研究;而被身为妖精的亲人抛弃的半妖精们,则努力帮助身为人类的其他亲友,以此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后者中不乏虽能感知玛娜、但却不知这意味着什么的青少年,比如从没有人教导过她这一点的阿洁。
  即便如此,军备开发也不过是一个国家必须的支出之一,真正把它推上颠峰的,还是瓦尔哈拉战役。威胁世界的魔王的出现,逼迫研究员们加快了可以逆转战局的武器的研究进度,并造成了使世界树枯萎的大量玛娜流失。若非如此,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势力,值得让米德伽鲁兹祭出本应是机密的最终武器?
  到了这个时代,就算到了被亡国的关头,魔导炮也没有被再次使用。那武器仅有的两次发射,直接原因都是达奥斯——聪明如他,一定也意识到了吧。在那之后,人类不过是在维持着正常的玛娜消耗的前提下研究着让生活进步的方法,就被另有所图的达奥斯再次视作敌人,展开了新的战争。
  “他什么都明白。他知道自己酿下的错无可挽回,但他的身份又让他不能放弃。他还在继续战争,却没有斩尽杀绝,”克雷斯环顾着身边的伙伴,“这其中的原因,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吧。”
  达奥斯处处对他们围追堵截,却又处处给他们留下一条生路。难道只是因为克雷斯吗?若在过去如此还能理解,若到了未来依旧如此,他便不配为王。那么,解释就只剩下一个。
  “他在自己身边制造出了空隙,给战争留下了一个最为关键的破绽。想要一场公平的战斗什么的,也许他也在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吧。但在我看来,却不是这样。”克雷斯出神地盯着噼啪作响的火苗,但眼中什么都没看到,唯有大脑在飞速地运转着,将那悲伤的揣想化作语言道出。
  “本应必胜的他是在给予自己失败的机会——也就是说,哪怕只有那么千分之一的可能,他是在希望自己被击败的。碍于自己的身份,他一定要在错误的道路上前进;但在他自己的心中,或许是在希望有人能将他阻止。不能自己停下,就有意无意地为另一人留下渺茫但真实存在的机会,来终结这一切……”
  他说不下去了,房间安静了下来。其他人愣愣地看着克雷斯,连食物变冷都没有发现。克雷斯紧闭着双眼,用力吸入几口空气,强迫自己重新开口:“我们,绝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如果这是属于达奥斯自己的心愿的话。
  那么,就一定要由自己来完成。
  唯一能够理解他至此的自己。不会无知地将他归为邪恶的自己。已经将他的使命也当成了自己的使命的自己。
  哪怕这心愿,是要送走深爱着的他的生命,也只能去接受胸口残忍的痛。一定要胜利,然后代替他,哪怕拼上一切都会去完成,用正确的途径拯救他的故乡、不毁他的一世英名。
  克雷斯的手伸向了永恒之剑,默念着达奥斯的名字。他是为自己留下了机会,但也仅限于此了。当不再有壮势的魔物在场,他们将迎来的,会是最终的战斗。那时的达奥斯不会再手下留情,战斗只能以一方的死亡落幕。
  达奥斯也是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在任何时刻退缩,也不会带军队前进的吧。那么,纵然不能与他相守又何妨?他们是如此之深地了解彼此,即使战斗,也明白着对方的心意。这就足够了。
  因为是建立在不同立场上的相知,才更不能为情感践踏崇高的理想。认真地去战斗,那就是,他们能为表达对彼此的尊重,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第二天清晨,一名调查员赶到旅馆报告有人在矿洞贯通的山对面看到了巨大的城堡。而等他们赶到报告的地点,却只在万仞的峭壁上面对下方广阔苍茫的大地、以及令人目眩的阴沉天空。城堡当然无法建在他们小小的立足地上。
  稍一思索,克雷斯便举起了永恒之剑:“时空剑啊,请让那隐藏在时间与空间的狭缝中的城堡显现吧!”永恒之剑一阵蜂鸣。随后,剑尖所指之处,几道惊雷与闪电释放出强大的能量,白光隐现中,一座巨大的城堡出现在半空。
  层叠回旋的钟乳柱矗立在下方,以不可思议的纤细支撑着上方的庞然大物。突楞的石棘包围着充满异域感的城堡底端,状似绝境的花萼。悬浮着的要塞依旧距离他们很远,而且只是显现,直接飞去大概是无法接触到的吧。
  克雷斯回头看着伙伴们,他们无一人的脸上不充满信心,用目光表达着支持和鼓励。于是他点点头,再次看向永恒之剑——魔剑发出一束柔和的光,逐渐扩大成硕大的光球将五人包裹其中,飞向了电闪雷鸣中高耸的城堡。

第三章

  众人着陆在城堡门前的台子上。石柱以扭曲的人面雕塑装饰,腐烂般的苔绿色散发出让人不舒服的气息。眼球形的守门人狞笑着发表了嚣张的宣言,但铁青着脸的克雷斯一言不发,轻易便将它斩于魔剑之下,走进了城堡。
  这是达奥斯完全按自己的意图打造的要塞,与瓦尔哈拉战役中的据点不可同日而语。复杂的机关,强大的守卫,骇人的刑具,阴森的牢狱——这些不过出现在最下几层。等到他们凑齐五个纹样精密的徽章、终于通过一个巨大的魔法阵后,景色变化了。
  华丽的宫廷风格有如甜蜜的鸩酒般使人心醉,比阿瑟利亚最繁荣的王室还要奢靡几分。然而狰狞的魔物绕行在雍容的回廊中,宣示着这一切不过是阴霾中的美梦。将所有拦路者斩杀,步上长长的阶梯,又是风格突变。城堡上端的构造,对他们所有人都充满未知。
  半圆形的大型凉室映入眼帘,地上的砖石看似平凡破旧;墙上嵌着看似高大的拱窗,然而凑上前去,窗外景致却是十足的陌生。无心追究这时空的断层究竟如何连接,他们转过拐角,面前又化作一片黑暗,静静燃烧的火把照射着盘旋上行的通路。
  登到顶端走出门后,他们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驻足的地方只有小小一块平台,而四周赫然是浩瀚无尽的虚空,背后高耸的塔楼瞬间也如沧海一粟。
  “是死路?……啊。”切斯塔话音未落,平台的前方便有了变化。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一条通路亮了起来,半透明的六边形组成的光之途通向对岸,那里有另一块小平台,以及另一座塔楼、城堡的另一部分。
  敏特轻轻用杖戳了戳凭空冒出的通路,发出了清脆笃实的响声。“看来很结实,我们都上去也没问题。不过,不会走到一半突然断掉吧?”面对库拉斯的疑问,阿洁干脆地压着扫帚走上去,铛铛铛地很快跑到对岸,回身对他们招手。于是,其余人也放心地踏了上去。
  “这种让物体隐现的力量以前似乎没见过,比起魔法更像是用魔科学制作的。”虽然走得有些胆战心惊,库拉斯仍不忘给出学术性的评价,“现在的阿瑟利亚魔科学应该还没有涉及这个方面吧?”“那也就是说,我们快要到了吧。”切斯塔接上。
  克雷斯静静点头。随着环绕楼梯的不断升高,凉室的半径在逐渐缩小,他们两人也在逐渐接近着。他感觉得到,这些充满异星感的通路那端,就是那个人的所在之地。
  终于,他们的面前只余下一条笔直的阶梯。晶莹透明的台阶下方,是望不见底的深蓝,无数大大小小的星体徜徉在其中,仿佛头顶的星空转移到了脚底,更像是他们就在星云间穿行。阶梯两旁如水池般的底座上端立着不知名的魔神塑像,手中持有的长刀斜指向上方。
  带着相同的决意,他们走了上去。阶梯顶端连接着的地方已是尽头,再无其他通路。广场大小的圆形平台,由六边形的剔透物质构成;中轴线的深处,背对着这边出神地望着下方无垠星海的,正是他们早已熟知的男人。
  踏上平台的细小脚步声引起了对方的察觉,金发的魔王缓缓转过身来。他的表情不带一点波澜,似乎早已料到他们的到来。克雷斯将右手收回身侧,剑尖指向地面,向前走了数步,与伙伴们隔开一点距离;然后,他平静地对达奥斯开口了。
  “达奥斯,我们来了。”
  魔王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注视着他紫色的眼瞳。克雷斯也望着他水蓝色的那一双,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战,也清楚你不能后退的理由。但无论如何,你所选择的道路,我不能接受。对于现在的你而言,这一道路也和那目标是一样无法放弃的吧——那么,我也别无选择。”
  说着,年轻的剑士慢慢抬起右手:“这柄永恒之剑,原本是为了封住你的时空转移能力带来的。但是如果是对我所了解的那个人,它不过是一把稍强一些的武器罢了。因为那个人,这一次绝不会再逃亡;我和他都打算用这一战,为这漫长的旅程画一个休止符。”
  他握紧魔剑,说出了坚定的战词:“现在,取得了永恒之剑的认同的我,是有资格与你一战了吧。那么,达奥斯,我会在这里将你打倒。你的梦想,我也会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去完成。请接下我的挑战。”
  在他说着的时候,达奥斯的视线转移到了他手中的剑上,目光中有几分惊讶,也有几分怀念。等到少年停止了发言,达奥斯重新盯着他的面孔,仿佛将要什么永远定格入记忆。然后,轻轻闭上眼睛,对这决然的宣战,脸上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仿佛在这短短的时间中释然了一般,他吐出对少年的话语:“啊啊,我当然不会再逃。就如我早已知道你要说的内容一样,你也是知道我的思绪的吧。而且,我们也明白彼此的相知。既然如此,继续交谈便没有必要了。……来吧。”
  说完,红蓝两道光束再次自背后射出,屏障将他的身形包裹升空。克雷斯一声清喝,他的伙伴们也纷纷行动起来,拉开了激战的序幕。

  ——如果他只是一位完成使命的勇者的后人;如果他在来到这颗星球时未曾与他相遇。
  激光射出的瞬间,永恒之剑没有躲避。炽热的能量顺着剑尖嘶鸣着流散,毫发无伤的剑士逆着攻击艰难而执著地前进。
  ——因为恶魔与贪婪者的行为,他们也许还是会相遇,只是那时的他们,会是彼此陌生。
  最强的绝技遭遇旗鼓相当的魔剑,广域的海啸仅抓住一次咏唱的机会,选即被裂开升起的地面所化解。
  ——他依旧会为救出好友而向他所在的方向旅行;他却不会有机会听到他友好的邀请。
  锐利的掌风无法撼动坚实的脚步,屏障亦不能抵挡魔剑全力的突斩。熟稔的赤手空拳在精力充沛的勇者面前,已不再具有曾经的优势。
  ——他仍会与伙伴一同救助大树,却不是为了某个人而是为了世界;他仍会看到繁茂的尤古多拉希尔,却不再为此对他心存感激。
  充盈的魔力为拉开距离迅速移动光球,但掌握着崭新技能的少年竖起时空剑、瞬间到达转移后的方位,凛冽的剑气刺穿了魔王的防护。
  ——他在以为已杀死他时,不会有任何的怅惘和悔意;他在来到未来时,也不会有任何立场的思考。
  重拳突破了挡在魔法师面前的屏障,半妖精少女不得不中断咏唱、飞行躲避;但与此同时,另一方向的召唤师脚下终于浮现古老的法阵,雷之精灵降临在魔王头顶。
  ——他还是会为拯救世界踏上征途,却对他的使命一无所知;他还是会因理想的相悖与他战斗,却认为一切解释都是浪费唇舌。
  释放出大量高强的电击后,沃尔特庞大的身躯渐渐淡去。巨型的箭支突破了光球,准确地命中了男人的身体。男人单膝跪地,半晌没有移动。
  ——如果他们从未相识,他们毫无疑问会走到死斗之途。但纵使他们互相接受、互相理解,在最后,仍不得不将一切诉诸武力。如果从始至终,变化的只有他们的内心——那么,共同经历的所有时光,是否还有任何意义?

  其余人不敢轻举妄动,环着他为中心的圆,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接近。忽然,就快被围住的魔王“呵”地一声,绷紧全身肌肉,奋力站起身来,关闭了屏障。众人立刻后撤几步,准备防御和回避。
  达奥斯的衣衫上金色的花纹已被自己的鲜血染成暗红,但他却毫不在意似的,对永恒的夜空仰头长啸:“我的母星迪利斯·卡兰哟,请将我全部的力量都解放吧!”
  随着他的话语,地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庞大的机械平台渐渐消失不见,但众人的脚下还有它坚硬的实感。接着,达奥斯通体发出强光,是与外物辅助的屏障不同的、从他自己的身体释放出的银辉,浓云般遮挡了他的形状。
  然后,银辉淡却。站在众人眼前的,依旧是那个高大的金发男子;只是他身上那些贵重的披风配饰连同鲜红的头带已然不见,余下的唯有一身洁白如雪的战服、勾勒着他匀称的肌体。以及——
  健美的躯干之后,有什么闪了闪。数秒内,一双华丽的翅膀从达奥斯的肩胛下方迅速生成,散发出淡绿色的荧光。透明的片状光羽净如水晶,无数光明的粒子顺着优雅发散的尖端流泻暗去。
  克雷斯听到伙伴们发出了吃惊的吸气声,而他虽已知道,却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达奥斯的天使之姿。面前的男人身上已看不到任何受过伤的痕迹,他扇了扇光之翼,轻盈地飞上了半空。
  “这就是你本来的姿态吗?”克雷斯仰起头,望着上方平稳得仿佛有驻足地的男人。达奥斯淡淡点头:“为了保持王者的尊严,长久没有启用这副模样,已有些忘记了。未在一开始就如此是我的错。……那么,再来吧。”
  说完,淡绿的翅翼一下疾扇、俯冲而下。新一轮战斗开始了。
  仅交手数回合,克雷斯已感觉到了两种姿态的差距。平常的达奥斯以光球护体,深色的衣衫和大披风使他看上去充满威压感。而那屏障附带的悬浮能力虽也能四处移动,但终究是外物;他在其中可以战斗,然而更多时候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观战或睥睨。
  而眼前的这个模样……没有了牺牲机动性的碍事正装,方便活动的紧身战服使他的敏捷度大大上升。比起光球,翅膀业已成为达奥斯身体的一部分,他在空中和地面自如地穿梭着,矫健如最凶猛的鹰隼。
  克雷斯用剑在地面制造出数个斗气风卷向上方的达奥斯袭去,但无一不被他灵活地从狭窄的间隙中闪躲开,角度几可称为刁钻。而在克雷斯刺了个空时,达奥斯一个翻步飞踢,迫使他后仰躲避;与此同时,他的手臂却向后划出一道圆弧,几支魔力浓缩成的羽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分别向其余几人飞去,准确地命中了足以使他们停止咏唱的部位。
  那些羽箭无需咏唱,而且是精准的远程攻击,那魔法和召唤术、甚至法术都难以依赖了。那么,只有靠自己……?这么想着,克雷斯赶上两步,向正上方的男人划出多道弯月,并惊喜般在最后一击接收到了阻力的触感。
  然而振翅退开的达奥斯身上,却一点伤痕都看不见。永恒之剑的攻击无效……?还没等他思考这种事的可能性,白色的身影又从他侧面袭来。纵他举剑防御,仍被一记击在剑上的重拳迫得半跪在地面上滑行数尺,对手也立刻追了上来。起身是来不及了,克雷斯斜举长剑,准备强顶住下一次进攻——
  “屠龙!”突然,好友的声音从侧面传来。达奥斯神色一凛,硬是止住了前冲的势头、擦着克雷斯的发梢向斜上方躲去。一大团红光从他的脚底弛去,他毫不犹豫地向红光发来的方向回敬三枚羽箭,并满意地看到仍因后坐力无法移动的弓箭手滚在地上。
  “?!”当克雷斯也以为达奥斯成功躲开时,后者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罕见的稍显狼狈的神色。他急忙望向他身上,看到他腹部的白衣上,显现出了被四枚跟踪赤矢灼出的黑色痕迹。转念间,他与达奥斯目光相交;电光石火的瞬间后,达奥斯立刻向后撤去,克雷斯却站在原地、前伸双手。
  在他的身前,以永恒之剑为顶点,半球形的力场开始在地面生成。克雷斯握紧武器高高跃起,冰蓝色的力场半径随之迅速扩大、连达奥斯也不得不准备防御。力场内是永恒之剑制造出的扭曲空间,对同样有时空之力的人本应没有太大效果;但克雷斯的目的并不在此。
  “次元——斩!”在跳跃的顶点,克雷斯大喝一声,将剑举过头顶、用力劈下。他与对手的距离在此时失去了意义,力场所及的广阔地域都是时空剑技的攻击范围。剑尖所指的方向,剑身仿佛延伸了十几倍的长短;高度凝聚的空气利刃,几乎要成为实体的长刀般向达奥斯斩下!
  交叉的双臂举在头顶,尽力格住了半空中袭来的锋刃。刺耳的噪声在撞击处尖啸,攻防双方力量相近、一时相持不下。片刻后,达奥斯鼓起臂上的肌肉,将微微颤动着的空气刃一点点向上顶去;而明明在力量上已处劣势的剑士因困惑而拧起的眉头,却渐渐舒展开来。
  劈砍不能在那身衣服上留下半点痕迹,并非主力的追踪箭镞却使达奥斯动容。在刚才的一回合中,克雷斯在短暂的相持中看得清楚:交锋的那条线上,战服没有什么要破裂的迹象,但却向下凹进去不少,即使是达奥斯也难以掩饰咬牙坚持触骨之痛的神色。那么,这就是那套高防御战服的弱点了。
  由未知材料编制而成的它,有着意料外的坚韧,想要划破它从而让其内的人受外伤几乎不可能。但是它不是坚硬的盔甲,柔软贴身的衣服对于单纯的形变熟手无策。发现了这一点的克雷斯想出了两种方式。
  一种是硬拼力气,让斩击像冲击波一样直接伤及对手的内脏——为了确认同时也是尝试,他已在刚才使用了最强的斩技,结果失败了。第二种,即是比起成线的劈斩,能将全部力量聚与一点的突刺。如果切斯塔的箭能让他惊诧,那自己绝对没问题!
  思考结束,达奥斯也已彻底将次元斩推离了对自己有威胁的位置,让到一边,剑锋砸到地上,带起一阵震动。一次性被引导使用了过多的力量,克雷斯在原地被脱力感包围,暂时无法起身;达奥斯却没有趁机反击,而是转身向他的伙伴们出手了。
  虽总是被打断咏唱满身是伤,也只得不断从头开始的几人再度成为了羽箭的攻击目标;而这一次,天使本人也紧随其后。近战中毫无还手之力的四人无一不惨呼着被打飞出好远,扫帚和长弓更是被劈手夺下、扔到了战场之外。然后,达奥斯飞到了没有地面的位置上方,巨大的魔法阵开始在手上显现。
  克雷斯勉强抬起头,略带模糊的视线向空中一扫,便看出那个高度即使用凤凰天驱也不能到达;下方没有地面,也无法制造光之壁垒。正因如此,他才在排除所有阻碍后敢于使用魔法了吗!克雷斯狠狠咬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深深吸入寒冷的空气恢复气力,一边竖起剑支在地上试图起身。
  当他的双膝终于能挺直不再发抖,上方却传来破灭的钟声:“陨石雨。”霎时间,墨蓝的夜空亮如白昼,千百颗燃烧着的漆黑火球隆隆坠落。有的掉到了平台之外,更多向平台及其上的众人无差别地砸了下来。地面上诸人惊叫着拼命闪躲,然而密如雨点的火焰下他们只能护住要害,其余部位不久便伤痕累累。
  向克雷斯砸来的最大的一块陨石被他劈成两半,但喷着火舌的巨大碎片还是击中了他的肩膀。顿时,炼狱般的炽热透过金属的铠甲包裹半身,炙痛的哀呼从口中抑制不住地迸发出来。焦气弥漫中剑尖垂下,仿佛失却了机能般的手臂不听指挥、不肯再次抬起。他的余光瞥到达奥斯扇动着翅膀、倾斜的身体前双拳已并到一起——
  “治愈……”突然,伴着虚弱的声音,双臂在白光中恢复了知觉。克雷斯讶然回头,看到伏在地上满身灼痕的白衣少女艰难抬起的坚毅笑脸。她是以怎样的敏锐在魔法发动之时便预料到此时他的需要、又是以怎样的毅力即使遍体鳞伤也没有中断咏唱?克雷斯没有时间去感叹。达奥斯正疾速向这边冲来,而他,绝不能浪费她的心意。
  无视烧燎的疼痛,两脚一前一后摆好架势,远在达奥斯未到之际便将永恒之剑举过头顶。两道半圆的银色辉迹后,并未减慢速度的天使已与他仅有数米之遥;而他,却似力量已用尽般压底了身子——
  
  拧身。直肘。蹬地。出剑。
  寒光未成一面,而成一线地从少年的手中射出。
  近身。刃鸣。交错。静止。
  拳毫无疑问地击中了少年,上方来的攻击并未撼动他的位置,他也没有后退缓冲。结结实实地挨下了这一拳。胸口如同深海的压迫感中,有什么咸腥的东西涌上了喉头;但他的脚步和剑,并未因此有一分一毫的动摇。
  剑的尖端有血。不是他的。如果再向前一点的话,他就碰得到另一个人的身体。前伸着的剑的长度,超过了他们两人间的距离。
  借助达奥斯俯冲而下的速度与克雷斯的爆发力,永恒之剑在瞬间贯穿了两层坚韧的战服。以及,其间的躯体。
  一缕鲜血,从天使的嘴角流下。停在少年胸口的手,缓缓滑落下去。
  美丽的淡绿色光之翼无望地开合了几下,最终并拢在背后。流淌的光之粒子不再静谧,而是像冰凌入水般迅速地四散开去。优雅的翅膀开始从尖端逐渐消融,从闪耀的恒星化为晨露中的烟火;然后,完全熄灭。
  雪色的长靴接触到了逐渐恢复明亮的地板。少年双手突然间脱力,擎不住他的重量,一点点拔出了染成鲜红的永恒之剑。失却了凭依的天使,没有停留数秒,便花了一个世纪的漫长、缓缓地,向后倒了下去。
  修长的身躯如折翼的鸟坠落在地面,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血从剑尖滴落,在少年的脚下绘出一片凄艳的花瓣。克雷斯费力地咽下口中同样色彩的液体,完全听不到其他方向传来的伙伴们的脚步声,颤抖着挪动自己的脚步,移到了达奥斯的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已然恢复平静的脸庞。
  突然间,仿佛支撑着他的什么断掉了,克雷斯的腿一软,膝盖弯曲砰地砸到地上,臀也落上了脚踵。望着忽然近了好几倍的达奥斯的脸,他张了张嘴,还没等说什么,大量泪水便夺取了干涩的眼眶。
  “达奥斯……达奥斯……”他哭着,呼唤着地上的人的名字;伸出手,却又不敢触碰他的身体,只是不住地抽泣,任凭泪水在脸上流淌。伙伴们已被法术治愈过,他们都在远处默默地看着,没有上前。
  达奥斯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感觉得到伤口中涌出的鲜血的温度。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一分一秒地流失,自己也不清楚这是否就是他最终想要的结果。略有些涣散的视线看着正在恸哭的少年,往昔的一幕幕再次掠过他的脑海。
  ……能做的事,只剩下一件。如果是他的话,如果能将那个交给他的话……自己这一生,才真的可以结束得了无牵挂吧。
  “克雷斯。”低沉的声音从男人的口中响起。克雷斯一惊,垂下的右手已被达奥斯的左手抓住,无力但执着。达奥斯的右手抬到了胸腔的伤口上方,那里战服的破损已延伸到锁骨附近,衣服内有什么东西正在泛出光泽。
  达奥斯缓慢地将衣服的缺口向上扯去,露出胸口正中的那样东西。那是一块鲜红的宝石,周围嵌着铜黄色的对称树形金属饰物。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将宝石连同饰物一起取下,放进克雷斯的手中。
  “拿好它。然后,不要忘记……你之前说过的话。把它当作……我们的……下一个……约定……”
  断断续续地说完,达奥斯已是气若游丝。用意志强撑着自己扳动克雷斯的手指,确认他已将那块宝石紧紧握住;他凝视着少年湿润的紫色双瞳,淡淡地向上倾斜了嘴角。
  然后,纤长的手指渐渐放松,落在地面。
  水蓝色的眼睛,永远地合上了。
  将剑扔在一旁,勇者伏在魔王渐渐变凉的胸口,放声大哭。

  阿瑟利亚纪年4354年,跨越了一百五十余年的战争,终于以魔王达奥斯的死亡落下帷幕。
 

第九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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