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近战死时我在附近。他壮烈成仁,没有辱没你的名号。”
  左近的玉碎——尽管没有亲眼看到,这也是三成早有预料的事。莫如说,左近就是为了让三成有时间逃跑,才带着少量勇士硬闯家康本阵,除了怀着万分之一能刺杀家康的宏愿外,原本就是送死的行为。几日前的家康看上去毫发无损,那么左近的结局可以想见。三成在孤身逃跑时,便明白这等同于放任左近牺牲,早有背负这一结果的觉悟;可即便如此,不代表有人明确告之,那个他多年来朝夕相处、悲欢与共的忠诚家臣已不在世时,他也不会有分毫动摇。
  三成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才用平稳的声音回答道:“我知道。他和你这种人不一样,当然不会有辱任何人的名号。”就像没有听懂他话中的讥讽般点点头,继续说道:“当时有许多人觉得你也会就此战死,但我看到左近那不顾一切的模样,便知道他还有其他目的。”
  “当然。”三成嗤笑一声,“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岂有轻易放弃性命之理?”他等着的嘲笑,并作好了迎头痛击的准备;谁料对方只是淡淡应道:“或许吧。”这不置可否的态度让三成更加烦躁,冷冷说道:“如果没事就请回吧,有你这样一个人在屋里,我只怕沾染了浊气。”
  对这露骨的敌意,依旧不予回嘴,反倒应言起身,对三成浅浅行礼后便告辞了。结果这个人前来,就只是为了给家康传句话,再告诉我左近不辱我名吗?三成忿忿地想。他清楚许多好友已在战中逝去,不免有几分凄切;然转念一想,自己不久后亦可前往三途川边与他们相会,心中便又充满坦荡。

  当晚的大津本阵,家康穿着宽松的衣服,静静听取着对会面情况的汇报。稍早些时候,他已得知自己的手下成功搜捕到小西行长和安国寺惠琼,并顺利送至此处,便向全军传达了第二天一早向大阪启程的命令。这样算起来,能与石田三成这个可说是他一手放养的夙敌有所交流的机会也不多了。因此,他在夜晚仍召来了,希望与三成有私交的她能额外获得些什么信息。
  如实汇报了他们白天的谈话过程,其中多数内容都是她在单方面挨骂。家康听得不禁呵呵笑了起来,一边摇着头:“到此地步他还是这副模样,也算是始终如一的硬汉。他还是不肯对正纯说关原的细节?”“正纯是这么说的,我也不好越俎代庖自行询问。”俯首。
  家康望着低垂的头。关原战中,尚无兵卒的没有被分派到太重要的任务,只是在东军本阵附近负责加强防守,以防有人奇袭。结果战场局势太过一边倒,仅在胜败已定时,岛左近才突然带人杀入。的救援来得有些迟,在左近在距离本阵不远时才阻住他,并且亲手给了左近最后一击。事后主动请罪,称自己当时恰好巡防到较远的方向,听到喊杀声才急忙赶回。因此家康还是授予了她领地,言称连过去未能论功行赏的部分也一起弥补——反正战胜后要没收的他人领地多得很,借一块来收买人心也不心疼。
  但是现在,家康对着态度恭顺的,反倒沉吟了起来。曾经颇有立场、一旦察觉新的天下归属便成了墙头草的人,他见过不少,也利用过不少,小早川秀秋便是最明显的一例。然而面前这个人的经历,可与那年轻的富贵子弟金吾中纳言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已经抬起头来,依旧低垂着眉毛,像是在等待他的吩咐。家康端详着那张熟知的面庞,几十年饱经风霜的沙场生活似乎没有在上边留下太多痕迹,满写着的唯有成熟与睿智。几十年间,她也是用着这张脸侍奉斋藤、织田与丰臣的吧?那些主家固然曾风光一时,也终归只风光了一时;而这个人却一如既往,似乎不曾因为从前的主家更换有过太大变化,连武勇都丝毫不减当年,看上去会比同龄人长寿得多。如今,的主家成为了他自己,他又有何德何能,自信到认为仅仅因为自己送出了一个养子、赐予了一些领地,就能够彻底改变这身经百战的勇士呢?
  这样一想,连那恭顺的态度,在家康看来都刺眼起来。她的变化如此巨大,若不是另有他想,大概就是因为私人生活也出现了巨变吧。以往她因为孤家寡人而能来去自如;而现在,牵绊住他的有了那片领地,还有——家康的儿子,同时也是她的养子,仙千代。
  突然想到了什么,家康眯起了眼睛。有了领地,有了养子,就意味着拥有家族了。她在这一时节态度剧变,大概是已与仙千代建立了亲情吧?倘若如此,往好的方面想,她突然变得恭谨就是为了自己的家族能够安然延续;而往坏的方面想,年幼的仙千代并未得到过自己的特殊照顾,名份上又不再与自己有关,如果同样是为了家族的延续……面前这人,眼下也成为了坐拥一方领地的名士呢——她的选择,已经可以动摇些什么。
  根据家康最近收到的各地战报,在德川军致力于搜捕逃走的三成等人时,上杉军已经攻下最上军的领地、伊达军非但没有按约定援助最上军,还派遣了使者前往拜访直江兼续;而黑田官兵卫在招募了大量浪人后,与加藤清正共同进攻九州各城,尽管声称是为家康扫除西军遗患,动向依旧让人不敢放心;毛利家则拒绝了劝降,依旧在自己的领地内摆出顽抗之姿。各家这样态度蛮横的态势,与家康在战前的了解有较大差异,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他不禁也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动过什么手脚;而在收下养子后依旧全国游走的,则尤其让人不能放心。
  尽管各地都在起兵让人头疼,但对他们逐一瓦解也不是什么难事,家康想。只是这个关口,我自己绝对不能再出什么差池。他向前靠了靠,凑近了:“这些日子以来,辛苦你了。”迅速抬头,眼中的讶异一闪而逝。家康继续说道:“新封给你的领地距离这里并不远,稍微绕一绕就能到达。明天我们将向大阪行军,你也不必一直跟随了,不如先去自己的领地看看吧?”
  “这……天下大局已定,也不必急于一时吧。扰乱天下的乱贼要如何处置,妾身愿随您见证。”踌躇道。“哎哎,不可这么说,虽然不打算立刻东伐,但乱党还有许多呢,你何不先替我去镇守一方。而且作为女性城主,在战后迅速树立起威严也是很重要的。”家康呵呵笑着,一副替人操心的模样。
  “……是。”相当于被明确委派了任务,再次俯首。家康赞许地点点头,便挥手让她退下了。

  第二日,押送三名乱党返程大阪的军队中,便少了一个大名的身影,护卫家康侧近的也换成了其他人的部下。二十六日晚在伏见留宿一夜,二十七日进入大阪。在大阪,家康向三个人发放了新的衣物,但因为使者将家康称为上样,被三成傲慢地拒绝了。
  二十九日,遵家康的命令,三成等三人被置于马上,在大阪城和堺港游街示众;每到十字路口,狱吏便高声对众人宣布,由于这几人私结党徒,发动叛乱,扰乱天下安宁,故将处以极刑。三十日,再次被押回京都,交予京都所司代奥平信昌监管。
  六条河原就在京都。十八年前,参与了本能寺之变的斋藤利三就在那里被斩首示众,那时三成才刚在丰臣家开始展露头角。那时的他大概没有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作为功败垂成的西军大将,被以如此隆重的待遇送上刑场吧。听着远方军马的嘶鸣,三成抬头仰望空无一物的穹顶。
  十月一日,三成等人不再骑马,改坐肩扛的囚车,再次在京都内游街示众,不过路程比起大阪短了许多。也没有必要再宣扬给更多人了,从奥平公馆到室町通、又从寺町到六条河原的一路上,已经聚集了数万人。三成对外边的吵闹听而不闻,自顾闭目养神——家康不会出现在最后的现场,再对谁怒视也无意义。
  路上,三成觉得口渴,便问负责押送的组头要水喝;组头说没有水,像喂食动物般扔了个干柿子进去。三成尖锐地拒绝了这等侮辱:“柿子易生痰,不吃。”组头闻言,嘲笑道:“马上就要人头落地的人,现在谈什么养生呢!”三成冷笑着大声回答:“你们这些小人物岂会懂得,胸怀大志之人,直到最后的瞬间都爱惜自己的身体,为了能想方设法实现自己的宏愿。此时此刻,会不会出现新的事态,只有苍天知道!”
  清楚地听到他的话,附近围观者的嘈杂声骤然变小了。三成对脚边的柿子视若无睹,继续以坐禅的姿势闭上眼睛。想起左近在重伤之际仍奋力拼杀,就是为了在八万大军也一败涂地后、还让自己能有一线回天之望,相比之下,口渴是可以忍耐的。然而刑场就在眼前了,三成依旧执意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即使那线希望所能喘息的空间越来越窄,在真正被扼杀之前,也绝不妥协。
  希望断绝之时,亦是生命凋零之时。
  穿着家康又派发下来的红白线纹棉袍,三成终究站在了刑场上,刽子手喷着粗气等在他身后。游行上人手持念珠向他们走来了,要按规矩为他十念称名。三成谢绝了他:“能去九泉之下拜谒太阁殿下,唯此为乐,不必了——”话音未落,突然眼前一花,一道劲风擦着他的脸飞过;只听背后一声闷哼,紧接着便是重物坠地之音。三成大惊回头,见刽子手已然倒地,胸口汩汩涌出血来,左心位置赫然插着一把旋刃!
  三成又立刻向行长和惠琼的方向看去,果然那两人也是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背后的刽子手均已倒下!刑场周围维持秩序的卫兵慌乱一阵,迅速摆好了防御的架势,但除了阻碍喧闹的平民蜂拥上前外,并没有找到要防卫的目标。是谁?三成四处扫视,起初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但迅速注意到,本应在附近高处防卫的弓箭手身影全部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无从判断是他们主动撤退还是被人暗杀。
  是有预谋的行动吧——可是,现在还有这种力量的人里,谁会为失势的西军大将做这种事呢?这等同于从家康的虎口夺食啊。三成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时,大概是因为已经有一会没有新的动静,三成似乎隐约听到了谁在远处下令,接着又有三个士兵拿着武器,左顾右盼地防备着走上前来。
  没等他们走到位置,隐藏在暗处的不明人士再次动作了。走向三成的士兵被一枚飞来的苦无划穿了脖子,喷出的鲜血几乎溅到三成身上。这一次有不少人看清了暗器的来源,大喊着“在那儿”指向一座建筑的上方;但还没等所有人都朝他的指向看去,第二个士兵又被相反方向射出的暗器戳进了太阳穴!第三个士兵立刻拔刀挥舞,叮地一声弹开了斜前方飞来的手里剑;还没等他喘上一口气,第四次袭击已经扎入了他毫无保护的后心。
  场上的卫兵们进入了如临大敌的状态。暗中的敌人目标显然很明确,没有人想在解决掉对方之前再去动三成他们;然而在第二轮攻击中有人目击到第一次暗器的来源,却又被之后完全不同方向的三连发夺走了注意力,等到反应过来后,第一击的位置已是空空如也。
  刑场被包围了?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会不会连围观平民也被波及?刑场四周的百姓又一次陷入了混乱,卫兵大吵大嚷又不知所措,游行上人低声诵念着经文。三成冷静地看着这一切,即使那不明身份的帮助者能解决自己一时的危难,从众目睽睽之下带走自己也绝非易事,他想看看对方到底想怎样收场。
  大概是发觉弓箭手已被解决、制高点丧失了吧,刚才下令更换刽子手的方向又有了新的动向。这次三成注意到了,那个下令的人及其周围的小团体混迹在平民中,却并不难以辨别,因为在一片骚乱中,那里的状况反倒是最为稳定的,即使从刑台的高度也能看清楚。
  当然,躲在暗处的行动者看得更清楚。在那个小团体所下达的命令被执行之前,一把尺寸完全不同于刚才的巨大利刃已经带着呼呼风声,直冲他们袭去!周围的平民一哄而散,而小团体中却有数人前冲猛跃、合力接住利刃,却也被那冲力震得后退数步,最终仰倒在地。
  这样一来,小团体的隐瞒便已无用,接住利刃的一方护卫被击倒后,三成也看得明白:中间端坐着的,不是德川家康又是谁?同时,巨大的利刃也暴露了袭击者的所在,一个人从建筑上方翻身跃下,空着的左手拍拍褶皱了的衣服,右手拿着与方才的利刃相同的另一把武器,直接指向了家康。
  “是你?!”“是你……”三成与家康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叹。站在平民让出的空地上,以一如既往的温和表情与前所未有的不敬姿态面对家康的,正是那新近成为大名的
  “内府大人,事出无奈,多有得罪,望您见谅。”嘴里这么说着,的进攻动作却纹丝不动。家康不愧是久经风雨,面对这等突变仍能低笑出声:“这我可就看不懂了。您不是回到领地坐享荣华了吗?何以会迷路至此,又失手伤了些杂役?”他主动说出了一眼便可识穿的谎言,言下之意非常明确:如果立刻停手,还可以从轻发落。
  然而不为所动,也不正面回答:“内府大人,如今天下尚未彻底平定,谁是私结党徒的祸首尚未可知,现在就定罪处刑,是否太急了些?”“那依您的意思?”“讨伐乱党之战既为义而发,自将由义获胜。如今虽胜关原一役,但各地仍有战乱尚未终结,足证治部少辅并非乱党之魁,是以即便处刑也难以服众。妾身不才,自荐担任这几名乱党的囚狱司,待内府大人讨贼归来,识出各乱党罪行大小,再行发落。”
  听着侃侃而谈,家康沉吟起来。自己确实是担心横生枝节,才会扮作平民带少量亲信护卫从旁观看处刑,岂料还是被这种方式逼了出来。然就像自己替她撒了谎一样,的这番发言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但也并非全无道理。会急于处刑三成,也是为了展示自己已经成为新的天下人;而在各地战乱未平息时,这样的展示意义并不大,失去领地的三成活着的影响也不会太大。但是,放人?他眯起眼睛,再次打量,余光扫向方才有暗器飞出的方向。穿的并非是战场上的行头,而是方便行动的深色服装,除了手里的巨大武器外,包裹住纤细身姿的衣服上还有多处鼓起,大概藏满了暗器;而刚才的那么多暗器不可能是她一人发出,不知道在各处还暗藏了多少忍者。此刻的目的与迅速做出这样准备的方法已不重要,敢于明火执仗前来刑场劫人,还直接威逼自己,想必已经将领地家业、乃至自身性命置之度外。以她和自己现在的距离,如若自己利用卫兵人数加以压制并执意处死三成,并非不能如愿,可恐怕这个亡命之徒也能让自己血溅五步;如果放走他们,固然十分丢面子,但只要自己手握重兵,又有谁敢造次?等到天下得手,他们又能逃到哪里?
  我是将执掌天下之人,莫要在这一时小不忍则乱大谋。家康像一生中许多次那样再次劝慰自己,稍稍抬头,对说道:“您说得有理。那么,这几人就先交由您监守,务必严加看管,待义军凯旋归来,一并处置。”“得令。”恭身行礼,但眼睛还是直视家康,警惕他改变主意。得到家康指示后,狱吏只得上前,为三成等人解开绳索;向远处打了个信号,一个浪人打扮的人驱开围观者,牵来四匹马,将三人扶上马背,又狠抽马臀三鞭;吃痛的马匹嘶鸣着从人群让开的路中蹿出,绝尘而去。
  又与家康僵持了一会,算算时间差不多够三人走远,便自己骑上了最后一匹,再次向家康施礼:“内府大人恢廓大度,妾身感激万分。还有一事要向您致歉:由于忧心国事,妾身在接回仙千代公子后未及悉心照料,致使他哭闹不停,妾身自知无力抚养,心下惭愧,已于日前将他送还您府上。此日一别,但恐后会无期,御祝武运昌隆!”语毕,拍马冲出,再不回头。
  “上样!要追吗?”见家康不再被威胁,周围的卫兵立刻围上前来。家康缓缓摇头:“穷寇莫追。何况,那女人为挽回一个败将的性命不计代价,再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了。”

  三成双手抓着缰绳,但仅是维持住平衡、并不驱马奔跑。实际上,出城后就又有两人骑马跟了上来,他一开始以为是家康的追兵,但很快就在那两人扬起的外衣下方发现了六文钱的刺绣。是真田家的人吗?三成想起曾在拜访幸村时见过的女性忍者。如果她也参与了这次的行动,那么对场面的控制如此迅捷也就不奇怪了。可是据自己所知,幸村应该在上田城作战,不太可能直接参与这次行动,那么指挥者……果然还是吗。
  自己的马在看到那两人的马之后就自动跟了上去,行长和惠琼的马匹也在向同一个方向奔跑。马匹交错时,马背上的人冲他打了个招呼,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是真田家的忍者,行动指挥者也与三成的猜测一样,正是。三成问他接下来的安排,忍者摇摇头,表示要到汇合地点后再听的命令。三成无处可去,也只能点头应允。
  不久,忍者领着他们钻进了京都附近丘陵的林中。树逐渐密到马匹难以奔跑时,忍者之一说道:“大人,我们到了。”三成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远处一块突楞的巨石与几丛杂乱灌木的掩映中,果然有座小屋,与村人住家的大小相似。他们下马后,一个忍者牵了马转向其他方向继续前行,另一个将他们带入小屋。
  屋中并无别人,仅有些普通的生活器具;但干净整洁,似乎是最近才整理过。忍者引三人在桌旁坐下,倒好茶水(无疑已经冷掉了),又取出几套衣服请他们换上,便出门警戒了。惊魂未定的行长与惠琼喝下茶后,便交流起劫后余生的感想、猜测家康和之后的行动;三成慢慢饮下整杯茶水,却根本不知其味,只因心中情感万分复杂。
  那个的想法,他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他一度认为,背叛丰臣加入东军的就如同自己的大骂一样,是个辜恩背义、趋炎附势的无耻小人;但这样的她却为前来救自己和行长惠琼,不仅放弃了奋斗多年才得来的地位,还把自己置于与家康直接敌对的立场。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之后又想怎么做?这些话,大概只有直接问她本人才知道了吧。
  正想着,远处又传来了马的喷鼻声。三成望向门口,忍者恰好也开门进入:“几位大人,她到了。”大概是她的马脚力要比我们的好吧——作为最后撤退的人,也确实需要这样的好马。三成下意识地理了理衣服,然而在想好到底要以什么姿态面对之前,已经忍不住走到了门外。
  向小屋走来的人并没有骑马,大概也是交给那个忍者故意带向错路上了。她远远看到三成,便加快了速度,大步走到小屋前方,先对忍者点头示意,忍者施礼后便跃上了附近的树顶并迅速消去身形;这才对三成展颜而笑:“看来没有哪里受伤,真是太好了。”
  “在弄清你的目的之前,我是不会道谢的。”三成梗着脖子说道。在他之后走出的行长和惠琼听他这么说,也只得讪讪地把笑脸收敛起一点。依旧淡笑着,表示路上并无追兵后,再次将几人请进屋内坐定,又替他们斟满了茶。
  “上次见面后,家康命我返回自己的领地。我本打算回去之后再尽快召集人马,但路上恰好碰到了真田昌幸与幸村父子,就向他们借了一队忍者,立即赶向京都。还好,因为没有绕行大阪,准备的时间还算充裕。不用担心,忍者们都有丰富的隐匿经验,不会被家康抓到的。至于真田军,似乎是要去与上杉军会合,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听了的简单说明,三成才想起在另一线作战的友人:“是吗……他没事就好。”话音刚落,又突然发觉不对:“等等,你是东军武将,他们怎么会相信你到借忍者给你?”
  一边为自己倒茶,一边淡淡答道:“他当然不信。即使我单骑进入真田军求见幸村,他也只是因为要救你才勉强答应派人;同时当着我的面对忍者们下令,一旦发现我有异念,立即格杀,自行前往营救。虽然我并无异念,也怕他们多疑过头,颇捏了把冷汗。”
  “你……”三成简直不知如何评价这卤莽到任性的举动,只得找回了之前的话题:“你大费周章来救我们,到底想干什么?”“你那么拼命想活下来,如果还是枉死,岂不是太可惜了?”看向了窗外,视线可及的地方,正对着一棵野柿树。
  “不要答非所问!我可不可惜,与你的目的没关系吧!”被三成追问的见无法蒙混过关,只得叹了口气,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我只是想救你而已——这个理由足够吗?”“……?加入东军却想救我,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三成一脸莫名。
  见他这样,牵动嘴唇,苦笑着看向小西行长和安国寺惠琼,看到他们都对自己抱以同情和叹息的眼神,晃晃脑袋,再次面对三成:“之前怎样先不谈,现在我只想站在你这一边。”在三成反应过来之前,她又迅速补充道:“这里虽无追兵,毕竟不是久留之地,我们最好尽快离开,趁家康忙于作战,到深山老林躲避一阵。小西与安国寺两位大人可有能投奔的对象?”
  行长和惠琼各自说出了可以信任的亲戚与密友的所在,都在目前反家康的势力范围内,点点头,说道:“那么,请换上这里预备的衣物,我让忍者护送你们前往。至于三成大人,佐和山已经陷落,他又是家康的眼中钉,我需要亲自护送到更远的地方去。”
  这个提议听起来很是合理,清楚她实力的三成也没有提出异议。于是,又稍微休息片刻后,唤忍者牵来马,几人按照之前的分组向不同的方向离开小屋,准备下山后再转奔各自的目的地。所带领的方向是东边,与之前的躲藏相比,虽然同样是逃亡,但三成已经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此刻有了行脚的马匹、又有在旁护卫,心里毕竟宽慰许多。

  当晚,把三成带进一个村落,径直走向最靠近山坡的那间偏僻房屋,问也不问就直接推开了门——空无一人。像是回到自己家般,从屋子的边角摸出火石,打火点灯,又拿出行囊中的饭团给三成。三成也不多说,先大口咀嚼吞咽下饭团后,才摆出了这次绝不放过任何疑点的表情,开始审问:“这是你的家吗?你出身在这里?”
  “怎么会呢,不过是一个据点而已。”动作优雅地吃着泡了醋的饭团,“对我这种无法保证能长事一主的人,狡兔三窟是常识吧?我辗转全国这么多年,到头来终归没混出一块自己的领地,这种荒郊野外的小房子倒是买下来不少。这间是从随出嫁的独女同去外村的老妇手里买的,白天那间则是从参军的猎户手里。不会有别人知道这些房子的地点,孤身一人虽然有些寂寞,倒也不怕走漏了消息。”
  “你倒不怕我走漏了消息。”三成暗自慨叹自己又错看了这个貌似忠良的武将,听到最后不禁嗤笑一声。“你会吗?现在我们两个同是德川家的头号逃犯,可以说是一莲托生,走漏消息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吧?再过几天,我们就能进入上杉的领地,到时候就不用这么紧张了。”对三成眨了眨眼睛,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下。
  “上杉吗。希望真田军去加势后,他们能拖住老狸子。”三成沉思起来。从旁悄悄观察了一会,问道:“你不想去见直江兼续他们吗?”“我被判定为乱党时,丰臣政权并没有提出反对,所以现在不适合公开露面,免得让他们失去了义的名分。即使去了,兼续固然不会亏待我,说不定还会让我指挥一部军队,但我是败军之将,没有兵卒,又是在他人领地,这是给他们添麻烦。在刑场的那些忍者既然没跟你一起来,想必是要去上杉军那里与幸村他们会合,我的情况有他们转达就足够了。”三成说出了自己在路上的考虑。
  似乎松了一口气:“你能想通就太好了,我还在想要怎么费尽唇舌劝说你呢。”“……你为什么要劝说我。”三成的脸在不稳的烛光中显得朦胧了几分。“我费了这么大劲才把你救出来,如果再轻易让你回到战场上,岂不是白费一番力气?”表情痛惜地看着三成,后者的面庞比起佐和山那时更加瘦削。
  “我虽然不打算死在战场上,也绝无逃避战斗之理。”三成反驳道,“比起这个,你差不多也该坦白了吧——你先是背叛秀赖大人加入家康一方,换到功名后却又放弃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质问,几乎要扶住额头了:“我不是说过了吗,只是想救你,仅此而已。”“胡扯!哪有想救我却加入东军的道理!你到底在想什么?!”三成斥责道。
  “……好吧好吧,你赢了。”把最后一点饭团塞进嘴里,举起了双手表示投降,“其实我一开始的计划出了岔子,才被迫演变成这样的局面。”“你的计划?你计划了什么?”三成立刻追问。“从战前的局势看,我实在不觉得你能战胜家康,即使我单枪匹马加入你这一方,结果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可你和家康已经剑拔弩张,开战是迟早的事。我起初觉得,作为胜方的武将说不定可以为你求求情,但很快就发觉这想法太过天真,所以我决定赌一把。”即使是已经失败的计划,在说起它时,眸中依旧亮起了神采。
  “在佐和山确认过你的想法后,我迅速赶往拜访上杉、伊达、毛利、长宗我部、岛津、立花和黑田官兵卫等各家,各自投其所好,用私交与情报煽动他们对抗德川,又故意在关原战中拖延,希望左近能够刺杀家康。结果本阵附近戒备太严,还是过于勉强,为免家康起疑,我不得不出面迎击。之后我又打算在家康前往对付其他军势时,亲自刺杀他并另立傀儡,继续争夺天下;可他还是察觉了一些端倪,故意把我调开了。事已至此,我只能动用所有力量先保住你;失去了其他功名利禄,只能怪我自己不够谨慎而已。”
  三成纵是再迟钝,这一次也终于捕捉到了“你比我所有的功名利禄都重要”的信息,面对一脸正直对他说出这话的女武将,不由得耳根发烫;可由于听到了更为在意的内容,还是不依不饶:“你说争夺天下是什么意思,天下是属于丰臣家的!”“你是这么想,我也是这么想,可家康他未必这么想吧?在他眼里,你才是来争夺天下的吧?所以,我本来想做的,也是和你同样的事——但现在说这个,已经迟了。”轻叹着摇了摇头。
  “……谢谢。”总算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三成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哝道。这当然没有逃过的耳朵,但她体贴地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出双手,试探般抚上了三成的脸;三成先是反射性地一挣,然而看见仿佛有些受伤的表情后,终究没有退开。
  见他没有反抗,轻轻将双臂环上了三成的脖子,凑到三成耳边低语:“真的……能救出你,实在是太好了……那几天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怨恨自己,为什么会被家康察觉、导致置你于险境……”突然被靠近的三成全身都僵住了,本能想推开对方,可却不知为什么,伸出的手反倒安抚般落上了她的肩胛:“这和你没有关系,即使你不存在,他一样不会放我活路的。”
  “等到僧侣前来时才出手能够获得最好的威慑效果,是我和忍者们讨论多次才得出的结论。可是真到了今天……我看到你的囚车从那边走来,无数次都要按捺不住,想要干脆冲过去强行劫走你算了……还好,后来我远远听到你说‘会不会出现新的事态只有苍天知道’,我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按照原计划行动。”
  “……哦。”三成不知如何回应,在这一整天的峰回路转后,他甚至有点想不起来,自己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就在隐隐期盼着会发生什么,也记不清那时内心深处浮现的,那张模糊的面孔。颈上突然落了一滴温热的水,他立刻低头看着对方的脸,惊觉那双眼睛是湿润的。下一个瞬间,他放在对方背后的那只手中仅剩下了空气,而他的怀中,则被另一个人的身躯占据……
  深秋的蝉高声嘶鸣着,似乎并不因寒冬将至而悲凄,因为在某个地方,它早已留下了明年的希望。

  之后的几日间,两人也从小路继续向东低调行进。有几次远远看到了大约是新募集的士兵向西行进,也终于没有上前询问。进入会津后,他们在一处靠近海的山村安顿下来,不再逃亡。这里居民稀少,民风淳朴,见到两人也只当是附近城里来的私奔夫妇,并未多加关注。
  三成注意到,与之前的几座房子相比,这里的这间要大上一些,还有几亩薄田,即使不考虑储存的积蓄,两人重操旧业获得吃住也绰绰有余。骑马小半天可以到达最近的城镇,每隔半个月,两人会轮流到城里一趟,除了补充生活物品外,更主要的是打探战争的近况。平淡如水的日子过得飞快,冬季结束时,的一次进城终于带回了令三成振奋的情报。
  “态势总算稳定下来了。城里的百姓说,直江山城已经带兵归国,表情很是满足。好象是在几股势力的共同逼迫下,家康看得不到好处,只得被迫议和;又在几位大老的共同弹劾下,将大约五十万石的领地削给丰臣家管理。这样,无论其他几家怎么想,家康是一段时间内抬不起头了吧。”
  “但愿吧。”听到这个消息,三成心里高兴得很,原本在他看来,肯反抗家康的大名就都是友军;尽管未能堂堂正正地战胜,但友军能削减大量德川家的封地,又是给丰臣家,也是不错的结果。“佐和山所在的地方似乎也被划归丰臣了。你接下来怎么打算?既然家康的气焰已被压制,无法再称你为乱党,要回大阪去吗?”问道。
  三成沉默了下来。回大阪为丰臣仕官——这是他自从被迫归隐佐和山后,就每天都在不自觉地渴望的事情。可是在他的渴望中,那是在堂堂正正战胜家康后,扬眉吐气地班师大阪,指点江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战败后险些身死、虽得以苟全性命,却终未为牵制家康立下什么功劳。
  “让我考虑一下。”最终三成说,然后便一个人躲进了屋子。不再追问,只是把归途中折下的一枝早梅插进花瓶,又烧旺了锅台下的火。

  第二天清晨,三成说出了他的决定:“我不回去了。”“嗯?为什么?”似乎对他的决定并不惊奇,手上摆放碗筷的动作并没停下。“我做西军大将,并且不放弃一线希望,都是为了有机会制住家康,维护丰臣天下。现在既然有人替我做了,那我不回去也无妨。”三成在桌边坐了下来。
  “那么,奉行呢?尽管你算是辞官了,但你不担心别人能否处理好天下的政务吗?”对这个问题,三成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没关系。做奉行最辛苦的时间是从朝鲜撤军那时,不仅要处理秀吉大人的后事,还要平衡各将领的关系、安置好军队人民。那之后,如果不考虑为迎击家康而备战的话,各项事务都进入正轨了,并不需要我做太多决定。我在佐和山那段时间,大阪也是正常运转的吧?这就是证明了。”
  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是呢,要说变故的话,这次战后的官职与领地重新分配是最大的了。可是你对此说不上话,他们也自行完成了,而且你对结果还很满意。”“等等,我并没有说我很满意吧。”“不满意的话,你就不会这么决定了。”说着把盛满小米饭的碗递给三成。
  发现居然无可反驳,三成不情不愿地接过碗:“总之,我回忆了一下战前的情形,觉得我是中了家康的圈套了。他频繁违背秀吉大人遗志激怒我,又故意放我回佐和山,再浩荡征伐上杉,就是为了诱我起兵,以有借口攻打我。他其实比我还急,因为他年事已高,而我还能等。”
  淡淡微笑着听三成分析,一边频频点头。“尽管他的计谋得逞了,但他还是没有预料到,反对他的人会这么多。他的嫡子我见过,是个庸才,你也对我说过他是被真田家轻易拖住的吧?目前这几位大名家主都年纪尚轻,以这样的制衡关系拖下去,对德川家是百害而无一利。所以,我也不需要再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了。”三成说完,才夹起了碟中的咸菜。
  “如果你还想仕官,可以在上杉家改名换姓当个幕僚。”提议道。三成思考了片刻,说道:“我倒是愿意帮天下百姓做些事,不过仕官就不必了,兼续和景胜都是贤才,不须我插手。不过,如果有其他哪家遇到了经营上的困难的话……对了。”他突然看向,“你说过你在全国各地都有这样的据点吧?”见点头,他继续说道:“那么,我也可以在全国各地游历,如果见哪方领地上百姓有难,就可以去领主那里提些建议。虽然我的人望不算高,但多年的掌权经验还是会被认可的。……你也一起来吧,你的据点都藏在深山老林里,我自己可找不到。”末了,他突然加上一句,然后迅速别过脸去。
  “当然,你难道以为我会放你自己走吗?”失笑道,把锅中煎好的小鱼夹到三成面前;后者的脸依旧没转过来,侧过的耳根上染着一小片可疑的红晕。
  
  庆长六年春,波及全国的又一场战乱,以各方僵持不下的议和作为终结。以当前的天下局势,人们预计,之后会有至少几十年的太平。在这期间,有一名神秘的谋士辗转各国,不侍奉任何一位大名,却屡次为平民的困顿直接向领主进言;而尽管他并无一官半职,提出的建议却往往能被迅速采纳,并行之有效地改善百姓的生活。有人传言说,这是因为谋士是一名隐退的干吏;也有人说,是因为与谋士形影不离的贤内助其实武艺高强,让人不敢轻视。总而言之,以丰臣为名的天下,就在这样的许多人的努力下,平和而繁荣地持续下去……

 

 
 

——END1 幕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