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所向

 

 
 

  庆长四年,初春。

  曾身为天下人的丰臣秀吉辞世已有半年,其幼子秀赖尚不谙人事,坚定的保护者大纳言前田利家则重病在身。全国上下都弥漫着不稳的气息,虽然在利家的余威下,秀吉遗臣的派系斗争尚未浮上水面,然离水面亦不远。  
  伏见德川公馆。本多正信退出家康的房间,他们刚刚就一旦发生事件,现下的丰臣势力谁可能加入自己一方、谁又将加入另一方进行了推测。自己一方自然是实力强大的大老德川家康,而另一方,则是在官位和领地上都完全无法抗衡的治部少辅石田三成。如果只从两人的实力对比来看,三成的挣扎仿若蚍蜉憾树,但如果他能说服其他大名服从于他则另当别论。因此,尽早拉拢更多人到自己身边来是有必要的。
  身为跟随家康多年的老臣,本多正信在大多数人选上与家康达成了一致。伊达政宗、黑田长政、藤堂高虎、田中吉政等人都识得时务,不会被三成的花言巧语诓骗;其中藤堂高虎更是早已主动向家康示好,他的数次主君更换都仿佛是提前预知到主家的兴衰才择木而栖,在这个时节投靠过来,让家康十分满意。而福岛正则、加藤清正等人虽是丰臣旧将,却与三成私怨颇深,又没有什么城府,很容易就能被劝说拉拢。论数起来,能稳定加入三成一方的人并不多,只是还有一些人的作风尚且捉摸不定,也有待日后争取。
  让正信退下后,家康本想今天就此歇息,却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刚才所谈论的一切,尤以投向不明的武将最为明晰。他思忖着与这些人有关的种种情报:佐竹义宣听说与三成私交甚笃,恐怕难以说动;毛利辉元兵力雄厚,如果可能的确不希望他投奔三成;还有……
  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那是他和本多正信在讨论中都未提及的一位武将——。分明与她也相识已久,怎么会一时忘记了呢。是上了岁数吧,家康嫌弃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看来有些事情,必须趁自己还能保持着这样的清醒状态时尽早解决了。
  这么说来,可能的选择也是相当不稳定的。论资历,她恐怕不浅于自己。听说她最初是斋藤道三收留的浪人,道三被儿子杀害后她便跟随了织田信长;她在本能寺之变中奇迹般逃脱,又继续跟随秀吉征伐天下,直至今日仍居留大坂城中。在对织田家与丰臣家的长久侍奉中,她可谓战功累累,却始终未被授予城主之位,俸禄也只够养活自己与宅邸中的仆从们。具体原因家康并未打听,但他基本能猜得到:除了因为是以女性之身担任仅此一人的家主,多半也有因为交游太广、又太过不拘小节,引起主君猜忌的缘故吧。
  据说她曾在长篠之战前夕造访武田本阵,又有人说看到她在本能寺之变前与明智光秀交往甚密,而她在小田原之战的间歇时多次与北条家人相谈甚欢更不是秘密。随便哪一条都可以被安上通敌的罪名直接斩首,但真到了战场,她又能毫不犹豫地与对方性命相搏。这样虽然多少消除了主君的怀疑,却又凭空添加上另一层恐惧:她能转眼间就对私交密切的人如此残忍,那么我这个主君在她看来又算什么?大约是因此,诸位主君对她的金钱赏赐从不吝啬,但却始终没有给过她封地或直属自己的士兵。好在她本人似乎并不介意这谨慎的冷待,依旧四处交游,似乎与全日本的大名都说得上话。
  家康当然并没有闲到对任何一个没有封地的武将都如此了解,他第一次对产生深刻的印象,是在三方原之战。当时自己的三河被武田大军进攻、危在旦夕,虽向盟友信长请求援助,然而信长也正苦战于包围网,最终只派了三千援军前来,领头的正是。家康对这样的援军有些失望,但也知道信长无法抽调更多,反倒对这名弃子般的武将产生了一点同病相怜的同情。但他很快发现这同情是多余的,因为 她在战场上的表现简直令人目瞪口呆,可以说除了自己身边的本多忠胜之外,他还从未见过如此骁勇善战的身影。她在乱军之中,一马当先冲杀在最前线,无论前方有多少敌兵都从不显畏惧,在被称为乱世最强的武田骑马队中杀出一个个缺口;她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是援助家康,从不恋战,只是在家康前进或后退的方向上奋勇开辟出一条血路。可以说,自己最后能够全身而退,少不了的功劳。尽管家臣死伤甚众,他还是不由得赞叹信长派来了极为合适的人选。因此,尽管三方原最终还是大败, 她的过往和之后的行动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过家康当然也并没有天真到会认为她当初大力帮助了自己,今后也就还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当时的她遵照的是信长的命令,而后的行动又表现得对丰臣忠心耿耿,更不要提她也和三成那伙人关系密切了。之前没有想起她,完全是因为她作为武将孤身一人,既没有领地士兵也没有家族、不结婚又不收养子嗣,甚至连与哪位大名联姻的愿望都不曾显露。
  这样一个孤家寡人即使再武勇,加入哪方的影响也不会大。但这并不代表家康不愿意收徕这样一个人才,毕竟忠胜都曾提起过,想在尚能战斗的时候与她正式交手一次。听说在这个时节,仍毫无紧张感地四处走访,若来到伏见也不奇怪。如果她真的来了,家康决定至少尝试一下。

  机会来得比料想还快。没过几日,家仆便带来了消息,称最近到达伏见,希望拜访家康。家康自然欣然允诺,在茶室中与她见了面,仅有侍女小姓在旁服侍,并无他人。两人先例行交流了些城间大事,例如对故太阁的怀念、利家的病情等,又回忆了些乱世往事,赞叹如今的太平年代。其间,除了说明客观状况,对方对家康的诱导性话题一直不予回应,不知是生性寡言还是别有避讳。
  正在家康思考如何进一步试探时,家康的侧室阿茶轻轻将门拉开一条缝,询问他们两人是否要用晚餐。家康看向,见她轻轻颔首,便告之阿茶,让她去传达。阿 茶关好门后,家康笑着主动对她介绍道:“方才那位是阿茶,我多年前就纳来的侧室。模样或许不算美丽,却是位相当温柔且伶俐的妇人。我年纪已不轻,身边有这么一人照应,日子过得也算舒适。”
  听家康说着,带微笑看向阿茶离去的方向。将之视为对这一话题的赞许,家康趁机问道:“我与大人相识这么多年,却从未得见您的丈夫,不知……?”依旧保持着刚才的笑容,却微微摇了摇头。家康继续追问:“那么,现今见您也仍身强体壮,我便不禁要以老友的身份关切您的子嗣了。您当下可有中意的男子?”对方再次摇头。家康抚掌笑道:“如此人才,也确实难以找到般配的郎君。但您的家族英名总需有人继承,故此请容我唐突提请:其实我有一幼子,名唤仙千代,年方六岁,性格活泼诚实。您若不嫌弃,可否在伏见多留驻几日,择日与他一见?”
  他这话说得客气,但要家康的亲儿子给连封地都没有的武将做养子,可谓是史无前例,凡有意投靠德川一方的人大约都会感激涕零。另外,秀吉临终前明令禁止大名间擅自通婚,家康也不打算在利家仍在世时就明目张胆违背他的遗命;但家康提议的不是婚而是送出养子,即使她答应了,三成也挑不出毛病来。这样想着,家康故作愉快般眯缝起眼睛,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毕竟是关系到家族大业吧,显然陷入了深思。家康也并不着急,见她没有立即回答的意思,便打算先带她去吃饭,几日后再问回答也不晚。但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他听到了对方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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