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长春可以是一座更古老的城市。他的先兄名为喜都,也曾度过三千个春秋。但他在蒙古铁骑的践踏下死去,连城墙都被掘地三尺,不留一点痕迹。而现在的长春,由“盛世滋丁”而被迫闯关东的人们建设起来。(注1)
这是一段颇为凄凉的故事,拿来慨叹也许能打发掉几天几夜。但长春此刻完全没有这个心思,他正瞪着刚传下来的圣旨,不敢相信看到的内容。
“伊万·布拉金斯基和本田菊在这里拿走的利益还不够多吗?铁路,煤矿,居住权,甚至领土!现在,居然还要在这里打一仗!姐,有没有这样的道理啊!”长春气愤地询问身边的青衣少女,他的姐姐吉林。
“狗咬狗罢了。”吉林冷冷回应,“比起这个,两个异国在自己的领土上进行战争,上司倒真拉得下脸,宣布‘局外中立’。……家人们,又要横遭一份苦难了啊。”“他们两个要打,回自己家打去!凭什么在我们的土地上?!”长春愤愤不平。
“原因有两个。第一,他们要争夺的就是谁能在满洲享有更大权利;第二,我们在这场战争开始前,已经彻底输了。”吉林扫了一眼南方流传过来的《时局图》,一只巨大的熊横踏在王耀家北部,而其他地方也被各种各样的猛兽割据。“保护好自己吧。我们已经不能指望大哥的援助了。”
长春不想被动接受,但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在夜间偷偷炸毁日俄两国铺设的铁路,来阻隔他们战争的进程,但作用并不大。第二年,本田菊战胜,伊万的军队边洗劫边后退,而本田的军队进驻东北,“接管”了这里。
如果说伊万给长春的感觉是“狂暴”,那本田菊就是正好相反的“阴冷”。两者唯一的相同点是讨厌透顶。但,实力的差距与屈辱的条约都摆在那里,他没有反抗的能力和权利。即使是满洲的城市,长春也忍不住会动动大逆不道的想法:要是换个上司,就会好了吧。
吉林大火后的秋天,南边据说又有了起义。但从上司那里来传消息的人却对此绝口不谈,后来又说起义已被镇压。但,第二年积雪还未融化的时候,又确切地得知了清帝退位的消息。王耀的新上司,把首都选在了南京。
以为能就此脱离苦海的长春很快失望了,因为新上司宣布,以前签过的条约依旧有效。这样的话,究竟有什么区别啊。
长春对纷繁复杂的军阀斗争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想知道,怎样能让家人们安稳地生活。尽管如此,当张学良推啊翻了已故父亲的决定,宣布东三省不再独立,而是拥护蒋姓的人为上司时,长春还是为不用离开大哥而雀跃了好久。
然后便是民国二十年。作为本田菊在满洲铁路的中心点,守军以外的中国军队早已被禁止进入长春;而相对的,日本的军人却在这里大模大样地进行军事演习。长春对此非常不满,本田菊到底是想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啊!
本田菊很快给了他答案。
九月十九日的早晨,长春在炮火声中惊醒。他迅速爬上城门,看到南方出现了来势汹汹的日军。守城的东北军已经集合起来,但不知为何在窃窃私语,并没有准备迎战的意思。
日军即将兵临城下,长春下令道:“你们还在等什么?快反击啊!”守军们未如预想般执行命令,反而面面相觑。然后,一个军衔稍高些的军人说道:“我们才接到了张将军的命令,让我们‘不抵抗’,如果日军进驻就撤回关内,等国际联盟来调停。”
“什么?!”长春大怒,“面对敌人的入侵居然不抵抗,你们还算是军人吗!怕死就直说,别拿张将军不可能说的话当挡箭牌!”“是真的!刚刚发来的电报说,沈阳城已经被攻陷了!”
“……沈阳大哥!”长春愣住,但立刻反驳:“怎么可能,昨天他还好好的!他那么强大,日军怎么可能那么快打下来?”“就是今天凌晨发起的进攻!如果不是‘不抵抗’,确实不可能这么容易!”军人不知是因为被怀疑还是痛心沈阳沦陷,大声吼道。
“我才不管这么多!这座城,不可能拱手送给本田菊!”长春跺脚,从军人手里夺下枪杆,对其余士兵招呼道:“胆小鬼就尽管不抵抗吧!有点血性的汉子都跟我来,守城!”
日军已经开始冲击军营,颇多士兵响应了他的呼声,跟着冲出去进行还击,不顾军官在后边气急败坏地叫和“你们这是违抗命令”。
在南岭的炮兵营,日军的偷袭已经封锁了弹药库。纵使拼死反攻,士兵们的子弹也很快打空。长春带领几人赤手空拳冲出重围,奔赴步兵团请求支援。
“上边又发来了急报,要我们关闭营门等待命令。”步兵团长这样答复浴血的士兵们,一脸淡漠。“你怎么能这么干!沈阳大哥沦陷了,你还坐得住吗!”长春强迫自己冷静,激动于事无补——但他怎样才能不激动?
“是啊,连沈阳都沦陷了,你的反抗有什么用呢?以为自己能和沈阳比吗?”步兵团长毫不掩饰地表现出轻蔑,他向窗外看了一眼:“日军差不多快来了,我也该领着弟兄们撤了。反正日军只要再捞点好处,就会乖乖地走人吧。”
又一阵猛烈的炮火袭来,步兵团长下达了撤退的命令。长春赶到室外,一边用夺来的枪一边还击一边设法突围,不久子弹耗尽,日军们围了过来。长春抡起枪托砸晕了好几个试图扑上来的人,但人数差距毕竟太大,很快他的行动便被完全压制,脑后的一击使他失去了意识。
……像被灼烧一样。
长春悠悠醒来,发觉自己正躺在冰凉的地上。窗口斜射进的是黄昏时昏暗的光,还被一个站在窗口向外看的人挡去了小半。他动了动,触觉随着全身的痛楚回来了,他忍不住一声低吟。
窗前的人听见了他的声音,转过脸来。长春认出他笔挺的白色军装,斜佩的军刀和清秀却面无表情的脸——本田菊。
“你醒了啊。”逆光中显得十分阴沉的本田菊开口了,“是很英勇的反抗呢。只不过,现在全城都被攻下了。吉林守军大开城门迎接我们,其他城市也差不多都被进驻了吧。”“……你这混蛋!”长春咬牙忍住攻城带来的痛楚,站起身扑向了侵略者。
寒光顿住了他的来势。本田菊已闪到一旁,出鞘的武士刀架在了长春的脖子上:“如此弱小的你不可能伤到我的。我留你还有用,老实听话,就不杀你。”“你的刀上有血腥气。”长春闭上眼睛,努力镇定下来,“你对沈阳大哥做了什么!”
“他不肯合作,只得稍稍教训了一下。”本田菊轻描淡写地说道,“为了大东亚的共荣,这点小事算什么?你还小,别像他那么刻板。你们在我们的建设下,会生活得更好。”
“原来如此,是要用血来换取更好的生活啊!本田先生,长春受教了!”长春无视了颈边的利器,向窗外看去——街上空空荡荡,日本的军警把守在路口,时不时抓住一个不知做错了什么事的人,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扔回他来的方向去。
“有些代价是必要的。与此相比,开商埠后你的成长速度,可是比之前快多了吧?”本田绕开了长春的讽语,开始转为诱导:“那些我们带来的先进的设备、我们修整的平直的马路,都不能使你相信我们的心意吗?”
“哼,非我族类,居心叵测!”(注2)
这句话让本田菊蹙起了眉。他竟撤回了刀,沉思起来。“是吗,因为是外族人所以要反抗……那么,是本国人就没问题了吧?”
“……?”一时没弄明白对方的意图,长春没有接话。把沉默当成同意,本田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办了。既然这里是满洲,满洲的贵族大概就可以……弄到那个小皇帝,也不是什么难题。”
第二年三月,本田菊乘着从南部开来的列车,带回了一个青年。他让被关在衙门里的长春与那个显得有些局促的青年照面,并向两人介绍道:“这位是爱新觉罗·溥仪,前任的清帝陛下,为满蒙人民之利益,帝国将助您成立满洲国并担任执政;这位是我们未来的首都长春——以后,他的名字便叫‘新京’。”
溥仪顺着本田的介绍,看向眼前的少年。“新京”留着半长的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面庞略显稚嫩,眼睛黑而明亮,深处似乎有什么在燃烧;左眼下一颗泪痣,却不使他有娇柔的模样,反添了几分英勇之色。他的身体瘦而不弱,在硬衣的包裹下也能窥出属于猎人的力量,但此刻已多处负伤——并非战损,更像是被折磨形成的。包裹的绷带已不再渗血,但依然触目惊心。是吗,这就是满洲的城市,如今受制于本田的地方……
念及此处,溥仪本来就虚伪的笑容更是像抽搐般挂不住了。就算是末代皇帝,当年列祖列宗生息繁衍、建立功业的地方,他也是知道的。爱新觉罗氏从关东走出去,占据了天下,自己却以这种状态回来了。那个少年正冷眼打量着他,他也只好清了清嗓子:“新京,朕今定都于你,请务必忠于满洲,助朕光复大业……”
“是,我知道了,大——清——万——岁。”把最后四字狠狠吐出,长春浅浅鞠躬,直起身时,脸上带着鄙夷的嘲笑。溥仪被看得有点发毛,求助般望向本田。后者一声轻咳,说道:“新国名并非大清,而是满洲国,与我帝国世代为友邦。”
原来如此,是想换用怀柔方式了吗。被擅自改了名字的长春在随意应付了溥仪后,便开始思考今后的打算。就他所知,目前整个东北已经沦陷,东北军全部撤回关内;这即是说,上司不打算出兵。那么,没有外合又没有足够武器的里应就失去了意义,在日本军队的驻扎下,市民就算再多牺牲,也只是白白送死。
以本田建立一个“五族共和”国家(注3)的宣传,只要不率先挑事,他对普通民众下手总是要慎重一些。而只要能多保护一些人,就能多撑一天,等到大哥的救兵或者国际援助的来临。唯一的途径,是忍耐。
那么,余下的最大问题,就是他长春将被当作“新京”的耻辱。被剥夺了自由,又剥夺了名字,我——能否忍得下这口气?
“你们要时刻记住,我们不是人类,是城市——是现在或将要背负着十几万、几十万甚至更多家人的命运的存在。无论何时,我们都不能让冲动占据大脑;无论何时,都要把个人的情感放在第二位。只有家人,只有全局的利益,才是我们思考的至上标准。迷茫的时候,痛苦的时候,不知该做什么的时候,现状背离了自己的习惯或信念的时候——就要想起,你的每一个选择并不属于你自己,而是牵扯着多少人的生命、多少人的幸福。”
长春想起了吉林告诉他的这段话。现在,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候吗。
……如你所愿。
只是,城里就算了,城外总要有些反应。那些山里的响马大概是能帮上忙的,他们有人、有枪、有胆识,还有对一切压迫的反骨。但他们与人民作对太久,说服他们先抗日再反政府,这需要时间;说服他们共同战斗而非单打独斗,也需要时间。
第二天,溥仪就在“新京”再次登基了。“新京”默然看着那场闹剧般的、在道台衙门中举行的仪式,心里盘算着联系上响马时该怎么回应。最初走上这条路的,都是被逼得活不下去的人,否则被当政的抓着了一样没活路,谁做这勾当。只是伊万来了,本田来了,大清不管事了之后,被逼走的越来越多,想跟着抢洋人、报亲人仇恨的也加入了这支队伍。他们的纪律不强,但身手灵活,单独行动时的气息反而不容易被怀疑。头脑灵活的他们单打独斗未必会输,但面对成群的日军,必须有个厉害的领导,才能把他们给聚起来打。
正当新京神游得厉害,仪式已然结束了。溥仪未能穿上他念叨着的那件龙袍,脸上颇有点不满的神色。哈,你也知道傀儡皇帝当着没意思了?也难怪,第一次从登基到退位一共不到三年,那时的小娃娃,又哪里尝过权力的滋味了。而第二次,在短短的十二天后,又差点掉了脑袋。
草草结束了仪式,新京被日方警卫“护送”回房间休息。道台衙门只是暂时的住所,本田曾暗示过,会把他之前盐业部的办公处改建为“皇宫”供溥仪生活,而长春也会被一并送去辅佐。名为辅佐,谁都知道是为了禁锢住他的行动并方便监视。然而这总比被关在一个房间里强多了,至少是多了许多接触“机要大臣”的机会,对外的联络也并非不可能了。
注1:喜都是最早长春地区建起的城市,百度告诉我他建城于公元前2130年。由于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所以这里设定现在的长春为完全新生的长春。
注2:这句话代表了当时(注意是当时)一部分人的观点,不代表我个人的,也不代表现在的长春的。
注3:伪满所指的五族是指大和族、满族、蒙古族、朝鲜族和汉族,与中华民国所指的汉、满、蒙、回、藏五族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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