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36年-

 

  中午的太阳越来越高,积雪逐渐融化,冰凉的水并入松花江,冲破晶莹的河面,冰屑随水浮沉着向北流去,滋润着干渴的土地。在微薄的支持下,抗日革命军熬过了又一个冬天。
  新京正在根据积攒下来的《大同报》标注地图,头痛地看着正式建制后的抗日联军节节败退。从长白山区引出几条可能发动矿工起义的路线,终因整个平原都在敌手而不得不放弃。用橡皮擦掉线条,新京揉着太阳穴坐了下来,思考下一次该用什么方法联络到那个卖薯的老人。脑子里很乱,更添乱的是窗外的争吵和……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是啊,已经五月了。桃花和梨花已经开了,但大批量的鲜花大概还要再等一阵……等等,这是……歌声?!
  ……鲜花掩遮盖着志士的鲜血……
  还有刚才的争吵……在皇宫附近?
  新京冲出门去,飞奔下楼梯,不顾卫兵惊诧的眼神,一边跑一边努力分辨着歌词。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正顽强地抗战不歇……
  顺着声音的方向,新京冲到了皇宫的侧门口,看到一群青年学生穿着黑色的制服,整齐的站着,唱着。皇宫的守卫和宪警挥动着棍棒咒骂恐吓,但一个看似是校领导的人拼命阻拦,还在进行着分辩;而宪警们似乎也有些顾虑,没有真的动手。学生们却不管不顾的,只是大声唱着。
  ……如今的东北已沦亡了五年,我们天天在痛苦中熬煎……(注1)
  新京站在那里,愣愣地听着学生们的歌唱。嘈杂声在他的耳中逐渐淡却了,只有那些年轻的声音,悲愤的、哀伤的……
  ……失掉自由更失掉了饭碗,屈辱地忍受那无情的皮鞭……
  “哦呀,有人来进行慰劳皇帝的义演了吗?”最不想听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新京猛转身,看见东京正危险地眯起眼睛走过来,立刻紧张起来。但东京却径直从他旁边经过,站在门口,挥手制止了想要进行下一步行动的宪警,袖着手,似乎很享受的听着歌唱。
  ……敌人的铁蹄已越过了长城,中原大地依然歌舞升平……
  东京带着满意的表情微微颔首,但这看似和谐的一幕,却让新京的鼻尖渗出了冷汗。
  “这不是建国大学的学生们吗。唱的真不错。”东京没有回头,但毫无疑问是在对自己说话。“能唱出这样的歌声,使我忍不住想要好好奖励他们……”
  ……“亲善睦邻”啊卑污的投降……
  略偏过头的东京眼中闪过了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残暴。听出学生们情绪的微妙变化,新京突然觉得自己知道下一段歌词会是什么、以及听到那歌词的东京会做出什么!
  ……忘掉了国家更忘掉了我们……
  “别再唱了!”新京突然大吼道。校领导害怕地看了他一眼,扯住领头学生的衣角,试图阻止他们。可是领队推开他,继续更加义愤地唱着。
  ……再也忍不住这满腔的愤怒……
  东京缓缓抬起手,细长的手指指向了那个领队的学生:“现在下达命令。”听到命令一词,宪警们立刻精神一振。“举起枪来。不管这些学生是什么人,都立刻给我停下。否则……”
  ……我们期待着这一声怒吼……
  “住手!”新京扑上前,抓住了东京抬起的手臂。“他们听不到你的命令!他们可是本田建的大学招募的学生,你不能——!”(注2)
  东京不为所动,表情变也不变地看向学生们,新京有些绝望地看着他再次张开口——
  ……怒吼惊起这不幸的一群……
  “砰!”
  学生们发出了惊叫,乱了起来,歌声也随之停止了。宪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在命令正式下达前开枪。校领导惊慌地四下张望,但没有发现学生受伤,于是赶紧向围墙内看去。东京也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面前的新京右臂指天,手中握着刚从东京怀里夺来的佩枪,枪口还冒着青烟。
  “快走!”在东京下达新的命令前,新京再次大吼。校领导回过神来,一把抓住领头学生的手臂向来路踉踉跄跄地冲回去,一边回头嘶声喊着:“快跑!想当活靶子吗!”受到惊吓的学生们顾盼了一会儿,也纷纷随着跑掉了。
  很快,门前一个学生都不剩了。新京的手无力地垂下来,宪警们没有收到追击的命令,全都看着东京。东京玩味地打量着新京,打量他止不住颤抖却依然稳稳站着的身体。走上前,左手捏住他的手腕,抬起来,右手取下自己的枪,放回怀里。
  “或许刚才那一枪,本来预计是要射进我的胸膛吧?”没捕到猎物的毒蛇吐着信子。尖利的指甲在瘦弱的手腕上留下五个鲜红的印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新京无力地抬起头,看着走回自己岗位的宪警们,喃喃地说着:“对于野兽……这样的方法有用吗……”
  回到图书室,新京翻出了一年前的报纸,在上边找到了学生们唱的那首歌。最后一句,果然是“被压迫者一起挥动拳头”。抚摸着暗黄色报纸上劣质的墨迹,新京回想着多年来,大哥家的人所做的努力。至今为止,试图用和平手段解决问题的例子,在1919年之后一共有多少起?在没有道理可言又拿着凶器的侵略者面前,这种方式成功的概率在哪里……

  然而无论如何,有人进行了明确的反抗确实是让新京欣慰的。东京之后也没有派人去搜查参加行动的学生,只是继续神神道道地指挥“剿匪”。随着南边本田侵略的不断深入,部分宪警被调作兵力,皇宫守卫也频繁更换。这一次,新的人员中终于混入了抗联的线人。在与新京接触确认之后,新京便借着四处闲逛的机会与他碰面,在他上前谄媚的时候故作高兴地给些打赏。有时是零钱,有时是点心,其中则必然藏着小小的纸条,透露着新京所偷查到的所有日军动向。但就是这微薄的信息,已经足够让勇敢机智的战士们或反败为胜、或化险为夷,不仅没有被增援的关东军剿灭,还迅速的发展壮大,使东京的眉头越皱越频繁。
  随着天气逐渐炎热,新京在报纸上看到了“林匪部队在热河一带活动”的消息。而后,便听说东边的联军已经撤离,西边的日守军则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攻击。看来所谓“林匪”是南边的军队之一,此番是想要来东北接应,而联军正是要与他们会合。东京也很快调动了兵力向西去,以堵截两军会师。东部的严防是不能动的,新京附近的守备便相对减弱了。但即使把这一消息传递出去,也只得到“杨将军打算全力西征”的暗示。新京只能继续等待。
  会合最终还是因围追堵截紧迫、群众基础差缺少补给、主力损失惨重被阻止了。几名将领牺牲,更使士气大有挫伤,反抗的热情稍微低了一些。在部署了新的剿匪工作后,东京心情大好地又拖着新京来了次城内视察。在那个秋天,城外新引进的稻谷低垂头颅,田野一片金黄。
  坐在敞篷车后座的东京与新京观看着沿途的景色。宽敞的马路至少可行四排车,横平竖直的道路网像练字的方格一样铺在地上。道路两侧新落成的房屋高大结实,是坚固的水泥结构,墙体厚可抵御普通炸弹,底层总是比地面高出一大块以防洪水;门前除了正面供人上的台阶,还有侧面舒缓的弧形坡道,可供中型车辆直接开到门前。这样细致的建筑,即使在北平哥哥和南京哥哥家里也没见过太多的。虽然知道这些都凝固着家人的血汗,新京仍不免感叹,同样的原材料在本田菊与路德维希的指挥下竟可以变化成这样的房屋。以后,在那遥远的自由的以后,绝对要凭自己的力量超过他们。
  与上次出行时相比,变化最大的果然是道路两旁的树木了。自清军入关以来,黑土地就成为他们保留的牧场;说是要保持旗人骑马游猎的真本事,严禁汉族人开垦。若非如此,新京的年龄大概还要大上二百来岁。正因这样,肥沃的平原上,城市成为森林包围中的星辰。闯关东的人们在这里建立了农业的兴盛,而本田入侵后,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地盘,虽然大批量砍伐周边的树木,却在城市建设中就划出了大片地方用来植树。到此时,已经到处都是挺拔的枝干了。夏天时都是郁郁葱葱的绿意,此时已入秋,有不少变黄变红的叶子,在地上铺成一片;车轮碾过,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
  绕转在一个圆广场周围时,东京带着微妙的语气开口了:“这里果然和我家里不同呢。我家附近的树,一年四季都是绿的。偶尔有落下的树叶,也是为了给新生者让出位置。而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新京,“你的树在寒冷时就会自动丢下曾经带给它能量的叶子。看似丑陋,却为更好的生存保存了力量,在第二年长出一树更灿烂的绿装。忍得了一时的光秃,才为将来的光辉做好了准备。真是智慧的植物啊。大概是拥有这样的智慧,才能在这样的寒冷中生存吧?”
  新京侧过头去,感受着车轮碾压落叶带来的微弱震动,缓缓说道:“那些庭院中的树,你看见了吗?它们把叶子变成尖利的刺,再覆上一层厚厚的蜡,宁可减少在夏天创造的能量,也拼了命的、要用绿色度过这个寒冬。而明年的春天,他们的绿色会依旧鲜艳,还会长出新的针叶来,重复着年复一年的坚韧。”(注3)
  东京顺着新京的目光看去,果然是远处,仍是一片浓密的深绿。虽然每一根针叶都是细细的,但千万根的重叠交错,也营造出一片长久的苍翠。东京轻轻拄住下巴:“不过伊万·布拉金斯基家里,也全都是这种树呢。”“但他却没看到这大片的树,只看到了遮盖在上边的雪。”新京立刻接上。
  似乎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东京把头扭了回去:“原来如此,果然如我想的一样顽固。老大不信邪,偏要我来碰这个软钉子。”那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又挂上了东京的嘴角。“好在无论是落叶的树,还是常青的树,若想生存,都不得不适合脚下的泥土。”“也可以选择枯黄而死。”
  听到这个回答,东京的微笑更加明显了。“不过我眼前的这一棵,可是还好好的活着呢。”
  “……”
  见新京无言以对,东京轻笑着,开始专注于路边的景致。

  东京的笑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尽管第二次西征也以联军伤亡惨重而告终,但杨靖宇很快从失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恢复了潜伏游击的方案。而且这一次,任勇洙家的人们也拿起了枪杆,积极参加了反抗斗争。在五彩落尽的苍白森林里,千万双来自鸭绿江两岸的眼睛燃烧着愤怒,似要用怒火与热血将敌人燃烧成灰烬。与耀武扬威的报纸不同,从匆忙来往的关东军将领中,新京不时听到咬牙切齿的咒骂,诉说着弱小的枪杆、落后的大刀怎样怎样残酷屠杀了大批帝国士兵、夺走了武装。被骂得狗血淋头者除了杨靖宇等王耀方抗联将领,还有一个名为“金日成”的朝鲜青年。他率领着勇洙家的人们机智地战斗,给本田的军队又添了不少麻烦。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本田不仅加紧南下的准备,而且已经不知有何居心地在据说换了身红皮袄的伊万门前舞枪弄刀,使那头熊也蠢蠢欲动。
  在新历的一年快要结束的时候,西安在自家设下了局,把大哥坚决要求内战的上司套在了里边。在心怀愧疚的张学良等人的威逼与妻子的劝解之下,大哥的上司终于同意停止内战。这让本田感受到很大压力。
  到松花江水再次涨起的时候,本田菊正式派遣了大批军队,吞下了紫禁城、吞下了天津港。六年的掠夺终于在此时凸显成果,每日的报纸上充斥着胜利的捷报。平坦的第三阶梯在破灭了本田“三个月灭亡王耀”的妄想后,很快沦陷敌手。南京的鲜血染红了半壁江山,重庆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含着泪握紧了南京的枪。新京在为南方的亲人们祈祷的同时,趁着兵力调配中出现的混乱,加紧向外传递消息。此时的他,只有寄希望于抗联能再把那微薄的信息再传到携手不久的两派那里去。
  每天每天只是听说大哥的正规军是怎样“负隅顽抗”最终伤痕累累地溃退,重要的城市一个个落入敌手、饱受欺凌。有多少物资是从自己家里拿走,去填饱侵略军的肚子、去温暖侵略军的手指、去装满侵略军的机枪、去刺穿家人的身体,新京想都不敢想。抗联在此时机频繁活动,打乱日军行进路线,炸毁运输物资的交通线路,甚至与日军和满洲军队发生正面冲突。歼灭的敌军数量不小,但家园还是在以令人绝望的速度沦陷着。杭州、济南、青岛、烟台……(注4)
  但自顾不暇的新京只能把一切心思用在想出新的获取信息和接触线人却不被怀疑的方式上,这几乎成为一种机械的、换着花样的重复劳动。只有这样不断耗费心力,才能不去奇怪抗联的捷报为什么不再那样振奋人心、不去惊讶本田的补给为什么那样源源不断、不去考虑此时此刻有多少家人正在刺刀下挣扎、不去记起自己已有六年多没有见到大哥那温柔的面庞。
  ——以及不去质疑,鲜血浸润的土地中,松柏是否真的、每一枝一叶都能那样百年长青。

  在一个本该平凡的下午,东京把一叠剪报、一叠文件摆在了新京的面前。
  “这些报纸,你该是看过的。而这一叠,”东京漆黑的指甲抹过那些文件,文件打开成扇形的弧度,新京没有看过,“是满洲国军队的剿匪报告。如果像这样,按日期排列起来——”他细长的手指分别捻起两叠中的纸张,按时间顺序,从前一年的七月上旬起、一直到第二年的二月。“从这些东西里,你能看出些什么吗?”
  新京一路浏览过去,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几在每一个南部的大型进攻时,东北在相近的时间段都会有抗联的较大规模活跃。虽然没能阻止日军侵略的步伐,但相对的也使他们没有精力回过头来进行剿杀。而具体的行动时间,自然是新京透露出去的。
  看来虽然传递消息的过程没有被发现,但消息传递的结果,还是被这条毒蛇注意到了。不知是什么在等待着自己,新京唯有故作镇定地抬头,说:“我看不出什么异常。”
  “是吗,那可真奇怪。”东京故作惊讶,却掩盖不住眼中残忍的戏谑。“看来是有只肮脏的老鼠不时跑到这里来,不仅偷听了我们的谈话,而且还把涉及军事机密的文件也咬了好多窟窿呢。直到刚才我才发现了它的巢穴,真是个狡猾的东西。”说着站起身,拢起了剪报和文件。“为了防止我们高贵的首都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兽给咬了,我打算把它的洞给堵死,再把你给严密的保护起来,不知你意下如何呢?”
  虽然是问句,但东京显然没有等待回答的意思,收走了东西就自行离开了。门关上后,便听到他用日语呼唤亲信卫队过来把守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身体逐渐松弛下来,新京抬起头,看到窗外血一样的火烧云。
  额头狠狠撞在墙上。
  以后,自己大概是没机会再与外界联系了。
  在这里的唯一价值终于也失去了。
  ——这样的自己、在九一八的第二天就沦陷的弱小的自己、成为复辟的傀儡王朝首都的自己。
  ——让敌人有了坚实的根据地的自己,被敌人从家中拿走无数物资去侵略亲人的自己,在家人们在战场上流血流汗受伤惨死时安然生活在遥远边疆的自己——
  ……有什么资格
  活在这个世界上……

注1:《五月的鲜花》作于1935年,所以原歌词是“沦陷了4年”,这里的时间已经是1936年了,所以词改成了五年。
注2:满洲国建国大学,1938年建立,剧情需要提前之……忘了在哪看到这里其实成了反日思想宣传的重要基地……
注3:向东北特殊的温带针阔叶混交林致敬。某人家门口的路上,行道树是非常规律的针叶-阔叶-针叶-阔叶排列的,春天看花冬天看叶……
注4:关内的抗战基本都会以这种方式带过的,其实不是不想写,而是觉得自己对那段历史没法把握。教科书上的东西太少了,课外的资料又没时间看……所以就以“是长春中心嘛”为借口,请大家原谅我吧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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